夜無月 我無眠
那夜無月。我無眠。
放下空樽。我靠著窗望天,希望找到一點明月的影子。然而,什么也沒有。深邃的夜色好象誰寂寞的眸子,如一潭無波的死水般沉重。
舉目遠眺,只覺天與地仿佛連成了一片,似將一幅名畫置于盛滿濃墨的斗盆。畫悠悠地蕩著,畫中的湖光山色卻已漸漸籠上黑紗。清一色的黑暗不斷擴散,直至占據我整個眼簾,仍貪婪地滲過我的雙眼侵襲我的大腦。我霎時墜入了深幽的海底,巨大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涌來,令我窒息;終于置身于虛無的真空,思想被抽干,魂靈被蠶噬,身心都化為塵埃,仿佛從未來過這世上般,一點痕跡也不會留下。
厚厚的云層把天空重重包裹,沒有漏出一絲隙縫。世界就像是屬于黑暗,令我不禁錯覺:那明朗的白晝莫不只是一場幻夢?一席黑色的慘白狠狠揪住我的心。
忽然念起丹來。她是一個充滿誘惑的女孩。不同于常,她對黑暗有著異樣執(zhí)著的情愫,這讓我著迷。我曾笑她是“黑暗的精靈”、“夜幕下的天使”,是啊,她的確就像精靈一樣?;蛟S她原本就是精靈,或許她將要覺醒,將跳起微朦虛幻的“精靈之舞”,便有司舞蹈的大神以偉力將宇宙引入黑暗,為她創(chuàng)造出這般絕致的舞臺。
于是記得她的說話:“用心去傾聽黑暗的聲音。”這樣的夜,該能聽見什么吧!
我闔上雙眼,側耳聆注,尋找著屬于夜的旋律。 然而,那夜無聲—— 在這令人發(fā)怵的夜里,大自然也不由得噤聲怯步: 風不再低吟古老的篇章,森林不再傳唱幽婉的歌謠,木葉不再輕聲絮語,蟾蜍不再癡情地呢喃;沒有誰彈起肖邦的夜曲,也沒有夜鶯獨奏的梵婀玲;我聽不見一切夜的旋律,只知道隱約處似有一個聲音在嘆息。 嘆息聲愈來愈清晰,仿佛嘆息者愈來愈近。嘆息一聲接著一聲,仿佛海潮一浪接著一浪,瘋狂地沖擊著我。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心跳、脈搏竟都循著與嘆息同樣的律動,仿佛那嘆息一聲接著一聲!
我恍惚看見黑暗中裂開了一道隙縫,內里充斥著巖漿般灼熱沸騰的血霧,無數具殘骸呼嘯著掩來,從無人處傳出一陣陣凄厲的哭喊。一道陰森的影子從那地獄的世界里爬出,掙扎著穿過那道裂縫,重重地跌在夜空中;它匍匐著,一點點扭動著身軀;它昂起頭,陰霾重重覆蓋無法辨認的臉上凹出對慘白空洞的眼眶,死死地盯著我!嘴角忽一勾勒,竟透出幾分詭異的笑意,卻回蕩著令人戰(zhàn)栗的嘆息……
我猛然睜開雙眼,那恐怖的幻境霎時化為粉碎,被清爽的夜風席卷著遠去了。這時才發(fā)現,原來卻是自己在嘆息。
淺斟一杯,再一次舉目遠眺,突然發(fā)現夜色竟清晰了,好象有什么東西點亮了我的眼睛,我亦不再感到如是壓抑。
我切實感到了那風的清爽,舒緩徐來,把這夜吹皺;我發(fā)現遠處傍山的學校仍打著燈火,恰似眉梢的痣一點。接著我隱約聽見夜如紙皺的空蒙,又飄來學生誦讀的渺茫。接著,風低吟著姍姍歸來,森林又一如既往地唱起歌謠;桫欏瑟瑟抖戰(zhàn),發(fā)出“沙沙”的響動;蟾哥兒思慕天鵝妹,開始忘情的呢喃……
于是再一次記起丹的說話:“用心去傾聽黑暗的聲音。”我終于也聽見了,終于也明白到自己的淺薄。
我小酌一口,第一次忘我地沉浸在這個世界,徹底將自己交托給黑暗,舍棄了一切感官,不去聽、去看、去想,惟一心而已。一心一世界,我嘗試著用心去聽、去看、去想,去感覺用身體無法感受到的一切,細細咀嚼:
我“看見”山道上印著農人歸來的腳步,它發(fā)出一聲聲歡暢的空鳴;我“看見”彌漫著的寒霧如貓躬行,叫出了慵懶醉人的聲音;我“看見”躁動的精靈在曼荼羅中起舞,發(fā)如雪的樂師奏響肖邦的夜曲;我“看見”遠古的吟游詩人踏空而去,滄桑干澀的雙唇碰出蠱惑人心的緋句;我“看見”少年孤獨倚著湖畔長柳,無神地望著那一江秋水,吹起了寂寥的笙蕭;我“看見”在一個遙遠的岸灘,美人魚裸背倚磐、尾鰭拍浪,披散下垂腰的烏絲,渺茫的歌聲化作海風,激起幻彩波瀾,晶瑩剔透的露珠滑落她雪白柔嫩的肌膚,濺起萬點漪漣,高貴而嫵媚……
我似乎醉了,卻又分明清醒;我徹底融入了這場無月的夜,然后我忘卻了一切。
或者是上天的饋贈吧!一道流星驀然劃過,劃破了夜空的寂寞;我兀地回到現實,觸視了神的目光:
一道璀璨的明星拖曳著悠長而絢麗的虹,流轉著凄迷的霓彩,迅疾如電、如沉雷擦過我的前額,霎時消失在亙古的遠方,卻把幽暗的夜空一分為二,留下一道夢幻般的痕跡。
那一瞬,我只覺神的太息般的目光凝視著我,看透了我的迷茫、我的悵惘,直看透我的魂靈;那道目光是那樣莊嚴而偉大,以至于我竟被深深地感動了、震撼了;我已辨不清六合,不知它從何處而來,尋何處而去,只覺一切恍惚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那一瞬,我眼中什么也沒有,只余那道神徹的目光,仿佛要將它恒久地銘刻于心、于記憶、于魂靈。
我頓時發(fā)覺,這幾日來一直困擾我的事似乎也在剎那間變得豁然開朗了。
于是我奮身而起,擲觴高唱:
“世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杰墓,
無花無酒鋤作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