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斐:酒事
喝酒的人,誰沒有點酒事呢?
23歲那年,我結束了醫(yī)學院的學習,離開了學校,走向了社會。我的父親、母親都是傳統(tǒng)的人,他們特別希望我將來能在醫(yī)院工作。但我生來就倔,小事還猶豫,大事從來是一去不回頭。畢業(yè)后,不顧家人反對,憑借著自已認為很了不起的計算機方面的皮毛知識,只身來到合肥人才市場,經過五天的輾轉,最終應聘到了一家廣告公司。
這是一家靠賣平面設計方案為主要業(yè)務的公司,我那點皮毛實在是稱不上專業(yè),沒技術,讓人瞧不起。整天像個雜役,什么地方缺人都得頂上,有時還得出苦力。心中就苦悶啊,苦悶也沒有辦法,因為,這畢竟是自己的選擇。
那是2001年的夏天,雨水大,我跟著施工隊在一個7層的樓頂上安裝戶外廣告牌,工期被耽誤了,大家都很著急。李師傅抬頭看看天,憑空叫了一句:“爺兒幾個,加把勁兒,搶雨前干完了,我管酒。”
我知道這位李師傅,老婆跟人跑了,家中還有一個癱瘓的老母親,已經癱了二十幾年了,但二十幾年里,李師傅從來沒讓老母親磕著、碰著,從來沒讓她弄臟了衣服,從來沒讓她挨過餓。
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李師傅還有一個女兒,剛剛上了大學,負擔不輕,平日里花錢節(jié)省人人皆知。
“真管酒?”有人問。
“管!”
李師傅平時是一個話語極少的人,他這一喊,有點一諾千金的意思,身邊的人陡然增了一股勁,硬是搶在傾盆大雨來臨之前,把活干完了。
李師傅也不食言,細細地從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個票夾,一張兩張地從里邊數(shù)出50塊錢,交給一個從農村來的駝背小子,讓他冒雨去附近的鹵菜館買了2斤白酒,6盤豬頭肉。
酒、肉都有價,酒是10塊錢一斤,肉是5塊錢一盤。
6個人,圍坐在樓頂?shù)暮喴坠づ锢?,大呼小叫地吃開了。
我不會喝酒,自然往后挪挪身子,我感到有點兒冷。這時,一只粗糙的大手扶住了我的后背,并用力地往回攏了攏。
是李師傅。
他把發(fā)烏的飯盒盒蓋遞到我眼前,說:“抿一口。”
我搖了搖頭。
“抿一口!”
語氣是命令式的。
我接過蓋子,抿了一口里邊的白酒,頓時被嗆得咳嗽起來。
李師傅拍了拍我的后背,鼓勵說:“再抿一口。”
我抬頭看看他,突然在他的目光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異樣的東西——那是父親般的慈愛和讓人無法抗拒的信任和關懷。
我又喝了一口。
是喝,不是抿。
一股熱浪從喉嚨一直沖到胃里,又從胃里翻到心上。
工友們都笑了。
那天,我喝多了,李師傅拉著我,挪出低矮的工棚,沖著如注的大雨說:“直起腰,喊一聲,喊一聲就什么都好了。”
說著,他“啊”地大喊了一聲,那聲音撕心裂肺,神鬼皆驚。
“啊——”
身后的工友們也紛紛叫了起來,這些聲音合在一起,如同悲愴的《命運交響曲》,滲入雨水,向四周濺落。
“啊——”我也叫了起來。
“啊——”隨著喊聲,我的眼淚流了出來,心中的塊壘卻一點點地消融了。
不知過了多久,李師傅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孩子,喝了酒了,是男人了,不哭了。”
隨著李師傅的話音兒,雨突然停了。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