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濤:榆林的沙漠
畢業(yè)已一年有余,投身工作之后常常會想起大學(xué)所在的那個地方——榆林。忘不了榆林,不僅是因為那兒收容了我四年的青春,更是因為那里橫亙著讓我魂牽夢繞怎么都不能忘卻的沙漠。
給我一紙一筆,我便能畫出流動的沙子與鬼斧神工的風(fēng)蝕砂巖,我能讓荒蕪在筆端流淌,讓絕望在紙上蔓延。我拒絕沙漠,拒絕沙漠俘獲視覺后直抵人心的那種不可言說的哀傷——倘若有人邀我去榆林看沙漠,未見之初的我便會如是說。然而四年的求學(xué)生涯間,當(dāng)我一次次佇立在榆林的沙漠中時,我恨不得揉紙折筆,只為拋棄偏見,為稚童狂言與天地大美的對峙羞愧。
古龍形容筆下的刀客:他有一把快刀,他出刀的速度有多快?快到你無法想象的程度。我便說,榆林的沙漠有大美,美到何種程度呢?美到你連呼吸都覺牽絆,只愿留雙眼睛去天地逡巡。站在黃昏的鎮(zhèn)北臺上放眼望去,流火云繞著夕陽散布在蒼穹之上,一塊一塊參差交錯深淺掩映。間或一絲余暉噴薄而出,仿佛火山噴發(fā)時劃過的流線,讓你覺得眼熱心也熱。茫茫的曠野無法望到邊際,讓人恍惚覺得天地交接處有瑞獸出沒。你熱情洋溢地跑下鎮(zhèn)北臺,置身于廣袤的曠野中時,人又一下子冷了下來。鎮(zhèn)北臺像靜海中的一支艦船浮于流沙之上,看不見佇立在上面的人們虔誠的眉眼,只聽見他們偶爾直抒胸懷的高喊。流沙跌宕起伏綿延不斷,找不著北也用不著找北。一簇簇蒿草星布在腳下兩個淺坑的四周,你仿佛佇立在一張綴著淺花的綢被之上。站在榆林黃昏的沙漠,你會忘了時間,忘了自己,只記得天地決絕,到底有多美。
曾經(jīng)看過一個朋友的一張照片,照片上他仰臥在沙漠之中,像一簇?fù)伍_的蒿草。他說:“看那天上的云,地上柔軟的沙子……就是想躺下來,躺下來感受下沙漠的溫度,感受下讓天地寵愛的恣意。”“寵愛”,多迷人的字眼呀。我一次次地生拉硬扯希望與沙漠扯上絲毫關(guān)系,沙漠卻從不言語,只用風(fēng)沙嘲弄。我明白,沙漠自古以來只屬于英雄。
榆林,塞北駝城,自古只收失意之人,《東邪西毒》里的歐陽鋒便是一例。歐陽峰的小酒館孤單地開在浩瀚沙漠之中,沒有人知道他曾經(jīng)閱盡滄桑,人們只知道他喜歡喝酒。喜歡喝酒的人都是可愛的,古龍這樣說過。因此,榆林的沙漠里便有了紅石峽,慰藉著英雄的失意,般配著英雄的可愛。
遙想某個時間,一伙閑散之人步出榆林古城,溯榆溪清流北上。行約七八公里,就到了長城口上的紅山腳下。紅山皆是紅石,蠻荒之地亦有汗血之石,他們更是欣然。過了山口,頓時一片豁然??瓷焦却淠緧槑V,清溪淺唱,他們遂卻步鋪席,把酒當(dāng)歌。他們歌人生跌宕,歌時間如沙。酒酣之際,他們便在東西相峙的赭色石崖上,試筆題詩,不亦樂乎。當(dāng)這群失意的英雄們跌跌撞撞地歸去時,卻不知他們給后世留下了一處怎樣榮光的瞻仰。
我無意于盛贊紅石峽的秀美與雅致,寥寥幾筆的幻想也托不起紅石峽的盛名。榆林的沙漠不是英雄冢,而是英雄氣質(zhì)的集聚處。人們總是懼于沙漠流沙的肆虐,何曾想過在榆林這片沙漠中有一個地方,英雄的氣血在與飛沙一塊升騰。
如今,我站在榆林的沙漠里,看鎮(zhèn)北臺依舊雄偉,看紅石峽依舊秀美。我再也不會生拉硬扯地企圖與這片沙漠發(fā)生關(guān)系了,我已明白,懂得沙漠的,唯有英雄?!稏|邪西毒》里說,時間的灰燼就是飛沙,那么整個沙漠便是歷史與歲月的精華凝聚。想想也是,閱盡風(fēng)霜的英雄們來此是與時間對話,我一個毛頭小子楞往上湊,又有何資格?我那個朋友是聰明人,我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他——什么也別想,只需躺下,躺在這沙漠中,或許站起來的時候便已有了力量。
五年過去了,我的求學(xué)生涯已經(jīng)終結(jié)。對于榆林沙漠的感情,我用《東邪西毒》里的一句話作結(jié)——當(dāng)你不能夠再擁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 攝影:索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