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軍:生存抗爭的詩歌意志
【詩人檔案】柯愈勛,男,生于1940年,重慶璧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理事、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1961年高中畢業(yè)到重慶南桐礦務局干了二十余年的汽車電工,后做工會工作。1986年獲四川省職工自學成才一等獎。1987年調重慶江北縣文化局創(chuàng)聯室。著有詩集《太陽從地心升起》(1984)、《命運之河》(1989)、《男人世界》(1995)、《歌樂山之魂》(1996)、《沉默的歌樂山》(1999)、《善良的玉米》(2003)、《都江堰來去》(2003);兒童詩集《青春日記》(1993);散文詩集《渴望與掙扎》(1993)、《尋覓與歸途》(2003);散文集《流年似水》(1997)等十余部。作品獲第二、三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詩集二等獎及省級以上獎勵二十余次。兒童詩作被選入香港、國內小學同步教材。
藏書上萬冊,被評為“重慶首屆十大藏書家”(1997)。
煤炭詩代表性作品有組詩《黑色履歷》和《井架啟示錄》《在下沉的罐籠里》《老礦工和礦坑》《黑河之旅》等。
貝爾說:“文化本身是為人類生命過程提供解釋系統(tǒng),幫助他們對付生存困境的一種努力。”(《資本主義文化矛盾》)借用貝爾的話,曾二十余年一直在社會最底層掙扎的煤炭詩人柯愈勛,身罹殘疾,妻系斷手再植,生活的重負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可他卻在生存困境中頑強地活過來了,憑借著生存抗爭的詩歌意志。
詩歌意志先于詩歌文本而存在,它是詩人潛在的內心要求,獨立于客體對象和藝術創(chuàng)作方法而自為存在。詩歌意志的形成取決于詩人的世界感;而世界感則來自于人的日常應事觀物所形成的世界態(tài)度。最重要的是:詩歌意志關心來自人生骨殖深處的精神絲縷,關心隱藏在時代底部的宿命特質,以及潛伏在時代和人生內部的苦難光芒。(敬文東)
1982年,柯愈勛在煤城廣場的中央,以詩為己塑下生命與精神之像:
山巒般隆起的脊背
晨星般閃爍的明眸
旗幟般高揚的工裝……
塑我在這里,塑我
昂奮的腳步,踏響
進擊的自豪
傳應于深深的煤掌。塑我
瞳孔中不滅的火花
——永不沉落的
慈母的太陽
——《塑》
在詩歌意志支配下,他經歷了忍受、掙扎、抗爭、希望(渴望)、從容、感激的精神歷程。
“他的周圍/是黑暗深邃/和/死寂//不測伴隨他/前面或許有/洶洶的地下水/轟轟的冒頂/惡魔一樣狡猾的/毒瓦斯。”(《開拓者》)柯愈勛以直覺的敏感覺察到礦工忍受礦井中死亡潛伏的處境,雖然樸實而直白地道出,但在當時(20世紀80年代初)時代語境下,煤炭詩人正熱衷于抒發(fā)礦工內心情感時,他已經率先說出了礦工苦難的境況,這是他的“發(fā)現”。人無論在如何艱難困苦甚至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下,都能生存下去,這是人的生存本能所決定的。礦工亦然,他們必須首先忍受來自外部環(huán)境的各種困苦。
“矗立著不愿/孤守沉默/你愿意轟鳴——”(《井架》)從某種意義上講,井架是礦工的化身,“沉默”意味著默認、承受,但作為真正男子漢的礦工怎么能向命運低頭呢?“轟鳴”是力的爆發(fā),是掙扎。掙扎是人對惡劣環(huán)境的內心反抗,是意志力的支配。“他開掘,夜以繼日,不停地/踢開障礙,炸碎封閉……”(《礦工》)礦工以巖石賦予的“遒勁的線條/勾勒出鍥進的力!”這是生命無言的抗爭。抗爭是掙扎的升級,是意志力表露于外的呈現。
在忍受之后的掙扎、抗爭的過程中,他們充滿了對結果的期盼,這種期盼仍然來源于內部的精神因素。“哦,燈火!是燈火駛向燈火,/要變成燈海中游動的一盞/走向光明,必先通過黑暗,/黑暗的盡頭,就是光明的起點。”(《夜車之一》)是對礦區(qū)燈火的真實書寫,又帶有精神的自喻性質。“黎明,一顆星,那么微弱,在遠方,在天宇的盡頭——閃……”(《斷章》)柯愈勛在生活漫漫長夜里,在艱難困苦中行進,以詩支撐著生命和精神的信念,因為他分明看見了那天宇盡頭的星光,是心中的希望。正是因為希望,人才可能在各種惡境中繼續(xù)向前。“活著就應當不斷求索。呵,生活——生活就是奮發(fā)。生活就是戰(zhàn)歌。”(《號角》)身殘志不殘的柯愈勛,總是以昂揚的斗志、燃燒的青春之血面對人生,直面生活。這是一種詩人的態(tài)度。
柯愈勛于20世紀60年代步入詩壇,成名于80年代。第一部詩集《太陽從地心升起》,把視線凝聚在晨、掌子面、早車、清潔女工、燒開水的姑娘、裝車工、(礦井)循環(huán)的風、選煤場、松林、深夜的大街、林蔭道、小街與燈等凡常的人與事物之上,是因他(它)們與他都有著相同或相似的生命境遇或存在狀態(tài)。他一開始就以非詩人身份介入生活,如平常人一樣生活和寫詩,迸發(fā)詩情,寄寓情思。
柯愈勛早期的詩中出現了冷凜——溫暖,黑暗——光明,沉默——燃燒,積怨——微笑等幾組值得注意的詞,使“太陽從地心升起”獲得了某種喻意。他的確企望太陽帶著他和與他同樣命運的(煤礦的)人和事從地心升起來,因為,地心是隱喻苦難的所在。使他的第一部“抒礦工之情,言礦工之志”“有陽剛之美,虬騰虎跳鐵響銅鳴,確有存在價值”(流沙河)的煤炭詩集《太陽從地心升起》獲得了較好的聲譽。
升起的僅是美好的愿望或理想,但美好的愿望和理想與現實存在著很大的差距。在《命運之河》中,柯愈勛并無實力讓太陽真正從地心升起——畢竟他只是個礦工群體中的詩人,不是能拯救萬物的“神”,他未能借助繆斯之神拯救自己,也拯救不了他的礦工兄弟。詩人的力量是孱弱的。他清醒地看見“黑暗的大地”、“黑暗的地心”,“黑色不是歌唱的顏色/黑色是深淵/是淹沒一切的冷寂的夜。”(《黑之魅》)這就是礦工的生命背景和生存處境,是殘酷的現實。唯有“一盞燈照路,照我/行進在地心。”(《地心行進》)他活得更理性更現實了。“看不見密密的燈火/看不見滿天的繁星/夢在哪兒?這兒沒有夢/毋需探詢,也不必找尋/礦工注定和黑暗打交道”。這也是柯愈勛對自己的告慰,但絕不能向命運低頭。
一群人。一支大軍。一個世界
從歷史中走來。從古生代走來
從二迭紀走來。從底層的底層
走來。飽經
扭曲的折騰。飽經
酷寒炎熱。來了,來了。貯有
爆發(fā)的熱能。說:
認識我們吧——我們不是夜……
——《黑河》
這種暴風驟雨般的語勢蓄藏著語言的勢能,一旦轉化為動能,便會產生強大的沖擊力。這是來自生存意志的直逼。
在漫長而艱難的歲月里,柯愈勛憑借強烈的詩歌意志與生活較量,與困苦抗衡。詩歌是他的呼吸,是他流淌的血液,是心的搏動。在詩歌意志的支持下呼吸和行走,他并沒有對生活中艱難困苦放射敵視的目光,卻以博愛的心智擁抱生活,擁抱命運。“我是巷道。我是/光之河。”(《礦燈說》)“請貼近我。貼近,感受/歷史的體溫。”(《巖石的聲音》)“聽見了,聽見了煤的笑聲/煤在笑,煤在嘩嘩大笑/紅紅的火苗,歡舞不停。”(《青春》)人在長期的苦難生涯中,最善于以苦為樂,從生活、勞動中發(fā)掘樂趣??掠鷦椎氖澜缬^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他視苦難為人生一筆可貴的財富,他面對現實的一切,傾注了生命的熱情。
在煤礦這男人的世界,煤的氣息幾乎無所不在,它從土地深處的煤巖中溢出,穿過幽長的漆黑的巷道,從井口噴出,彌漫開來,鉆進地平線上所有建筑,進入屋舍,附著在這里生存的生命之軀,從毛孔潛入體內,流入血管。這種氣息是黑土之氣息、煤之氣息、巖之氣息、火之氣息、風之氣息、生命之氣息。此氣息已悄然滲入煤人的骨髓和靈魂。
相對于《命運之河》,柯愈勛的《男人世界》更加深了對煤礦的理解,“沉在人生與人性的深處,站在社會的高處。”(成善一)他對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了哲學思考:“一頭扎進滔滔煤海/一待,就是二十余載/變成一塊煤了。一塊煤/存在,又不復存在//消失于黑色中了/消失于茫茫中了/消失于火光中了/消失于溫暖中了//只有目光,仍亮亮/如新太陽/只有詩句,仍閃閃/勾勒:火的形態(tài)。”(《發(fā)掘》)還是詩,深刻地融入生命的詩歌,使他的人生充溢著濃厚的哲學意義和詩美色彩。
經過二十多年社會底層生活的磨礪,柯愈勛顯示出從容的生命態(tài)度。從《巷道》(七首)、《支柱》(三首)、《一首長詩的幾個斷章》《入列》(五首)等詩章,柯愈勛看見了歷史的紋路,歷史的折光。“從黑暗到光明的路程/漫長又短暫。那僅僅是/從水到火的經歷……”(《大地•歷史》)礦工生命實質上是在大地和歷史兩種背景下展開的,他的生命過程自然經歷著大地和歷史的某種過程。“我們/便以堅毅、以倔強/更加沉穩(wěn)/直面——并不孤獨的孤獨……”(《關于支柱的十四行詩》)這般從容地面對大地和歷史是難能可貴的。“哦,煤河的起點,是黑暗的盡頭/煤河的終點,是光明的前奏……”(《煤河小唱》)
柯愈勛在承受底層生活對生命的“壓制”之同時,還不得不承受生理殘疾的磨難,太陽一直是他的拯救神。
從忍受、掙扎、抗爭、希望(渴望)、從容到感激,柯愈勛的人生品格不斷升華,生命不斷凈化,生命在一個又一個層次上遞進?!陡兄x巖石》(七首)集中表現這一主旨。“父親一樣的巖石/母親一樣的巖石……”“感謝你,巖石/我真想,真想/膜拜頂禮。”(《感謝巖石》)實為感激之流露。
當柯愈勛離開礦山之后,并未對曾備受磨難的煤礦怨恨和仇視,而是更加熱戀/熱愛那片“圣土”,那片“熱土”“厚土”常閃現在夢中,透出親情的溫馨、熾烈和纏綿。(《親情》五首)這是一位煤炭詩人特有的情感。
如果說柯愈勛的詩僅限于抒寫了社會底層的礦工普遍的心聲,還遠遠不夠,因為煤礦不是孤立的,礦工也不是孤立的。“煤礦,僅僅是這廣大的世界、廣大的社會的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的組成部分。因而,煤礦詩的寫作,就不能游離于這個世界、這個社會的核心。這個世界、這個社會的核心,當然是:人,在這個特殊環(huán)境中生活著的人,我們稱之為煤礦人或礦工的群體。這,才是焦距的中心。(柯愈勛,散文詩集《尋覓與歸途》——《本色》之一:《關于礦工抒情詩》)柯詩融入了人生、歷史、社會的內涵,塑造了大幅礦工群雕,使他的煤炭詩得到社會廣泛的認同。從社會學的角度出發(fā),對社會底層的礦工的關注,表達他們普遍的情緒,從而使他的詩具有了一定的社會性意義。通過詩歌,讓社會了解礦工的勞動、生活、愛情、人生和生命情狀。在不了解煤礦的社會人眼里,一提起煤礦,他們會脫口而出兩個字“危險”。實則,他們的認識是片面的、偏頗的。煤體生命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礦工肖像》(五首)、《地心人》(八首)、《鉛灰色的詩》(四首)作了較好的闡釋。礦工“既有山的沉靜,又有/火的奔放。”(《礦工》)礦工有“鋼的意志”“鐵的筋骨。”(《礦工格言》)煤(礦工)是“光明的使者”(《煤的自白》)“煤,在煉獄中/方顯出,英雄本色/轟轟烈烈地燃燒/徹徹底底地交付……”(《煤》)
柯愈勛的煤炭詩又具有文學單向性的特征。單向性是指不重視接受方面的回流、反饋,主要的興趣只在于以某種特別的姿態(tài)引起眾人的驚異,只在于這種引起驚異的效果。(金岱)柯愈勛如同一名民樂歌手,借助報刊的街頭,大聲武氣地彈唱著礦工的歌謠,讓街頭過往的行人(社會人)為之驚異,為之聆聽,并讓這種驚異在他們內心產生愈來愈強的效果??略?ldquo;意在人與礦的溶凝中震撼出人與自然永恒的掙扎與依戀。那畢竟是強者的音量”。
柯愈勛頑強生存的詩歌意志除了生命本身的內在力量,還有一層意思:愛。愛既有對命運與共的礦工父老兄弟的愛,如“我的心,演奏著一支火的變奏曲/有愛,就有未來……”(《愛的開采》)他說“甘愿淡泊,守著寂寞,我永遠和他們在一起:在底層。于是我習慣了以底層的目光來觀察事物,打量世界。”也有對生死相依的妻子和兒子的愛。這在詩集《關于石頭的情詩》和《青春日記》中可以得到佐證。《關于石頭的情詩》是柯獻給妻子——作家陸政英的玫瑰。“窘迫的經濟,污濁的環(huán)境,狹窄擁擠的空間——世界很大,可屬于我們的天地,委實是太小了。共命運,同呼吸,乃是我們的真實寫照。那種日子,其艱難,其困苦,難以想見。相扶相助,相濡以沫,同舟共濟,甘苦共嘗,這就是我們的生活。而患難夫妻的種種感受,自然也成了這部詩的抒情主調。”(《關于石頭的情詩》內容簡介)在那艱難困苦的日子里,柯愈勛和他的另一種生命——三個兒子一塊兒過著童年,《青春日記》是為他們寫的。他在該詩集的后記中說:這部書是獻給他們的,獻給為他們而操勞不夠的他們的母親的。我希望通過這些詩,和他們一塊兒長久地長久地生活下去。甚至和他們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一塊兒長久地長久地生活下去。”這部詩集塑造了青少年美好心靈,為少男少女們所喜愛,也映照出他晶瑩剔透純真無瑕的心靈。
在社會的底層,當柯愈勛舉足無助時,就企望更高層的精神援助,因而他的詩歌意志另一種源泉就是博愛、偉大的母愛(祖國母親之愛)。他渴求從母親(祖國)那里獲取新的力量,迸射出力和火,搖響“奮進的旗”,高唱“昂揚的歌”,露出“欣慰的笑”。(《呼吸》)“黑暗重壓著我。所有的黑暗/朝我威逼/我不后退。就在這兒/這站穩(wěn),扎牢!”(《井下的坑木對森林說》)他的堅定已令人驚佩。“哦,遼闊廣大的祖國/你在礦工心上!”(《井口一瞥》)“今夜,閃光的煤河又注入祖國的胸懷。”(《月光曲》)
1994年年底,柯愈勛思索著“我不能不想到我們這個民族。我們這個從火中、從血中、從淚中爬起來,滾過來,闖過來的民族。這個民族,能夠如此堅韌地生存到今天,那當然有固有的精神因素的。”于是他以煤炭詩人的情懷,把詩情植入凝聚紅巖魂的巴渝熱土,便有了《歌樂山之魂》《沉默的歌樂山》蕩氣回腸的“鑄造民族魂的正氣歌”。這是他煤炭詩歌的延伸。至此,柯愈勛從關注一個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存命運,上升到關注民族精神的層面,是一次大的躍升。也只有把民族精神貫入自己的詩歌意志,才能使詩歌匯入人類歷史的長河。
在詩歌意志的統(tǒng)領下,柯愈勛的詩凸顯出豐富的藝術性。
縱觀柯愈勛的詩歌,應屬于現代格律詩范疇。其語言、句式、結構與中國傳統(tǒng)詩歌一脈相承。
詩人流沙河說,“為了架設他那碎步踏急拍的句構,柯愈勛采取了八種構句方法”:⑴平行短句;⑵平例短句;⑶平例形容詞;⑷重置動詞;⑸重置形容詞;⑹重置副詞;⑺截句;⑻搭句。而每一種構句方法又分為若干類型。流沙河先生將其命名為“柯氏八法”,(《太陽從地心升起》序)似乎并未引起當代詩學家們足夠的重視,由此再次強調很有必要。“柯氏八法”既是柯愈勛對中國煤炭詩的貢獻,也是對中國詩歌的貢獻,是柯詩藝術特色之一。
在柯愈勛的現代格律詩中,《關于支柱的十四行詩》很扎眼,把十四行詩引入煤炭詩創(chuàng)作,是柯的一個大膽而勇敢的嘗試。十四行詩又音譯為“商籟體”,歐洲一種格律嚴謹的抒情詩體,大致有三種形式:(一)“彼特拉克體”,由兩節(jié)四行詩和兩節(jié)三行詩構成,每詩句十一音節(jié),一般為抑揚格,韻式為ABBA,ABBA,CDE,CDE或ABBA,ABBA,CDC,DED;(二)“斯賓塞體”,由三節(jié)四行詩和一節(jié)雙行詩組成,其韻式變化多樣,一般為ABAB,BCBC,CDCD,EE;(三)“莎士比亞體”或“伊麗莎白體”,詩句結構與“斯賓塞體”相同,每行十音節(jié),五間步抑揚格,韻式為ABAB,CDCD,EFEF,GG??掠鷦椎摹蛾P于支柱的十四行詩》是由三節(jié)四行詩與一節(jié)雙行詩組成,其韻式和句法并無刻板的束縛,任其自由舒暢。
在柯愈勛的煤炭詩中,有幾組意象:夜之門(井口);光明的突破口(井口);黑火炬(天輪);煤的河流(電溜子);礦山的戰(zhàn)艦(煤倉)、酒杯(煤斗)需要談談。“夜之門(井口),光明的突破口(井口)”這兩組意象,井口是礦井的入(出)口,柯卻以同一物象營造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象,夜即黑暗,與光明相反,“夜之門”與“光明的突破口”互為井口的“兩極”,展示了同一事物對立/矛盾的兩面及其隱含的深意。“天輪”在天空下飛速旋轉,在陽光的照射下釋放著灼熱的光焰,這與火炬相似,詩人抓住這一共同點創(chuàng)造了“黑火炬”意象(因天輪是煤礦具有特殊意義的表征,它自然有黑色的背景和色澤)。“電溜子”是礦井采煤面輸煤的傳送工具,當電溜子運行起來,松散的煤炭便在電溜子上快速地向前流動,真的像“煤的河流”,從而給煤賦予了生氣和氣勢,生命的律動。把“煤倉”喻為“礦山的戰(zhàn)艦”,裝載的性質,戰(zhàn)艦行駛在海洋,礦山的戰(zhàn)艦停泊在煤海,“從不出航/卻走得很遠很遠”。把“煤斗”說成是“酒杯”不僅因其外形相仿,還因礦工大多好酒(礦井潮濕,平日喝點酒可以驅風濕),更顯出礦工粗獷、豪放的性情。這幾組意象樸素而妙趣橫生,為中國“煤炭詩”提供了新的意象文本。
柯詩語言也富有特色,口語、地方語和礦工語言的廣泛使用,消除了詩人與讀者的距離感。如急轉彎,金貴(在煤礦,女人很金貴),耳朵(怕老婆),干脆,瞌睡,煤——貼心的寶貝,四塊石頭夾塊肉,大碗大碗地喝酒/大塊大塊地吃肉,交班,打交道,不太習慣,愿意與不愿意,光屁股等。
動詞的大量運用,生成“力”的語境。如“追著,趕著”;“有的,掏出了煙,/借炭火點燃,香甜地抽著;/有的脫下帆布手套,/邊烤,邊把煤泥搓落”;“拼搏”“閃爍”“閃”“燃”“只有橫掃、打倒;只有推翻、砸爛,/泛濫的紅海洋——卷走了蒼白的青春”;“引爆”。(《太陽從地心升起》)“以電為血。流動的力奔馳于全身/振動。咆哮。馬達之戀。”(《命運之河》)“情,攜我,摟我,且有/山風吹我,花香撲我。”(《男人世界》)
形容詞、狀語重迭,加重了修飾成分,增加了詩語的瑰麗感,且增強了語勢的急促。“匆匆、匆匆、匆匆的心”“紅紅的火苗”“藍藍的輕煙”,“啊,沉沉的山,沉沉的巖石”,“陽光下,它的臉上/仍凝著冷冷的、冷冷的微笑”,(《太陽從地心升起》)“閃亮閃亮的烏金/閃亮閃亮的礦燈”,“羨慕的目光羨慕的目光羨慕的目光”,“你給礦工一曲還鄉(xiāng)夢/甜蜜/甜蜜的惆悵”,(《命運之河》)“硬硬的巖石”“柔柔的親近感”,“藍藍的森林藍藍的天空藍藍的海洋”,“很長很長的是曲折的煤巷”。(《男人世界》)這些形容詞、狀語重迭,更加強了柯愈勛的詩歌意志,增強了詩歌意志的理想化色彩。
警句妙語,增添了詩章的光澤。如“我用火的熱情,大聲發(fā)言,/我用紅的旗幟,召喚黎明。”(《太陽從地心升起》)“沉默的愛是深沉的海”“升騰的紅日是我的情熱/皎潔的月輪是我的胸懷……”(《命運之河》)“你的走向是我青春的履歷”,“從沉落之時/我就開始上升”,“讓烏亮亮的煤塑造我的靈魂吧!——鋼的決心,火的造形”。(《男人世界》)
“一個人的語言的界限就是他的世界的界限。”(維特根斯坦)即為:一個人使用的語言的界限就是他的世界的界限。由于柯愈勛對口語、地方語和礦工語言的廣泛使用,動詞的大量運用,形容詞和狀語重迭及警句妙語的點染,使他的詩歌語言始終顯出“高音量”的揚起,這種語言的高音量溯源于他物質世界的生命、凡俗的底層生活、純樸艱辛的勞動、與社會底層勞動者的同命相憐、精神世界的站立和吶喊。他沒有運用正統(tǒng)的普通話進行寫作,而是應用了帶有四川地域和煤礦區(qū)域語言交融的語言(高音量、大嗓門等)來創(chuàng)作,形成了樸拙、憨實、纏繞、豪放、熾熱的語言風格。
柯愈勛創(chuàng)作的詩歌文本和取得的藝術成就對中國煤炭詩乃至中國當代詩歌的貢獻是不可否認的。他的精神路線正好應證了人類艱難的奮斗歷程??掠鷦准葘儆诿旱V,又屬于社會,也屬于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