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習(xí)華:母親的一九七七
一九七七年夏天,我繼父單位上的同事張仁富回三臺縣探親,因為給我家?guī)Я藮|西就來到我們家。張叔叔的到來,給我們帶來了歡樂。但在他走后不久,生產(chǎn)隊上的人都在傳說我繼父被樹子打死了,單位已瞞著悄悄處理了,不讓我們知道。
母親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不知這不幸的消息是怎么傳到母親耳里的。母親偷偷地哭,我和二弟不知其故。有一天,奶奶對我講,你王爸爸死了,你沒有爸爸了。當(dāng)時我才十三歲,明白這意味著什么。繼父一九七四年到我們家,一年回家一次。但畢竟我有父親了,與其他小朋友發(fā)生爭執(zhí)時,就有了底氣?,F(xiàn)在,一下子父親就沒有了,心里油然升起悲傷。
這個時候,我才多少懂了一點兒母親為什么哭。對一個農(nóng)村女人來說,前夫既去,再婚后又喪夫,打擊是夠大的。
生父在一九六九年春節(jié)前去世,死時三十三歲,把一家老小丟下不管。當(dāng)時,母親二十七歲,我四歲,二弟兩歲。還有駝子爺爺和小腳奶奶。生父的死,使我們這個家遭遇了垮山塌屋的滅頂之災(zāi)。一九七一年九月,活了六十九歲的爺爺也去世了。其后家境窘迫、難以為繼,雖然二叔是軍官,我們是軍屬家庭;雖然有姑父等眾親戚對我們的幫助與支持;但終究難以支撐起一個家。母親要重新組織家庭的問題,就刻不容緩地擺在了一家人面前。眾親戚積極張羅。母親的再婚,對我們家來說是個重大事件。我們家對未來“這個人”,主要有三點要求:善良、責(zé)任、能力。具體意思就是:我們兩弟兄得姓蕭,不改姓,且要把書供出來;能善待我們一家人,有能力解決我們家的困難。首先進(jìn)入視線的是一位鐵路工人,見面時,我見這個人高大結(jié)實,未婚,條件基本可以,但人有點兒傻,不識字,連錢都認(rèn)不了,大家一致否定。一九七四年,終于有一個對象得到認(rèn)可。他叫王和興,是毛爾蓋森林工業(yè)局三二三場的工人,未婚,不吸煙,不打牌,節(jié)儉,愛勞動,善良本分,無惡習(xí)。符合我們提出的條件。他的老家在本縣的古井區(qū),我們是樂安區(qū),兩處相距三四十里遠(yuǎn)。雙方見面后,都滿意,于是安排了母親的婚期。那一年,母親三十三歲。繼父比我母親大十五歲。
繼父進(jìn)入我們家庭三年,作為“爸爸”的形象已經(jīng)在我們心靈上和現(xiàn)實生活中鮮活起來,一個好人已須臾不可離了。如今繼父突然沒了,家庭怎么辦,將在哪個港灣??浚课覀円患胰藢⒈痪磉M(jìn)生活的漩渦,掙扎……
接下來,我家的主要親戚聚到一起商量意見。在一九七七年的這個夏天,我們家面臨一個重大的考驗,要作出一個重大的決定。最后意見是,我母親帶上已經(jīng)十一歲的二弟和繼父二十多歲的侄兒一起去繼父的單位。我陪伴著年紀(jì)已經(jīng)六十六歲的奶奶在家待著。母親走后,婆孫倆眼巴巴地守望著遠(yuǎn)方的消息……
母親懷著悲傷匆忙上路了。先從三臺縣城乘汽年到成都,時間要一整天。然后從成都再乘車去毛爾蓋。買車票等事宜由我繼父的侄兒辦理。從成都向西邊走,每間隔一天才有一班長途客車。母親他們從成都西門車站出發(fā),要兩天時間才能到達(dá)繼父的單位。中途要住一宿,路況很差,母親暈車,一路是昏天黑地,愈走離家愈遠(yuǎn),離目的地卻愈來愈近,也就愈接近那個可怕的真相。不知那白山黑水的茫茫原始森林將會告訴我們一家什么……內(nèi)心的惶恐不安,難以形容。
哪知道他們搞錯了,犯了方向性錯誤。母親是在與同車旅客的交談中知道走錯了方向的。他們乘的汽車是去“若兒蓋”,而不是要去的“毛爾蓋”,僅一字之差。“毛爾蓋”是在松潘縣鏡內(nèi)。“若爾蓋”很遠(yuǎn),要經(jīng)過理縣、紅原縣后才能到達(dá)。頓時,就沒了主張,母親抱著二弟哭成一團(tuán)。路費是出門前親戚們籌的,可怎么辦呀?自認(rèn)為很聰明的繼父的侄兒,此時已是慌亂無措、一籌莫展。好心的司機(jī)老王見這種情形,又前不著村后不挨店,只有將母親他們拉到理縣去。到達(dá)后,王司機(jī)積極給他們單位領(lǐng)導(dǎo)反映我母親他們這個事。后因去毛爾蓋方向的公路塌方不通行,汽車運輸公司免費將母親他們捎回了成都。
這一錯誤加重了母親的痛苦,猶如在傷口又撒了把鹽。
在返回成都的車上結(jié)識了在成都電纜廠工作的文達(dá)西,他同情母親的遭遇,回到成都的家時收留了母親他們?nèi)?,繼父的侄兒住他家,我母親和二弟則住在文的鄰居陳世明女士家,陳阿姨對人相當(dāng)好。留在成都,等待著路通了再去毛爾蓋,無助地等待了十多天,得到的消息都是“未通”兩個字。那段時間在工廠的食堂打飯吃。生活費用用完,到最后是母親把帶在身上的布票、糧票賣了換成錢。鑒于不知道路何時才通,被動地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只有返回家鄉(xiāng)。
成都電纜廠的文達(dá)西、陳世明看著母親他們悲悲戚戚地離別,也很傷感。
母親回到家里,一家人和親戚們又商量對策。最后決定寫信到繼父單位去,信在郵途上的時間是一二十天,當(dāng)時又沒有電話,就是有電話打,繼父也接不到電話,因為繼父是在莽莽大山里的伐木工棚里工作。
信寄走了,日子一天天地去,我們也在一天天地盼。
大約二十多天后,挑著行李,穿著舊工作服的繼父突然回到家里。繼父活得好好的。一個大活人就站在我們面前,我們一家人喜極而泣。我繼父還活著的消息很快傳遍家鄉(xiāng)。
說繼父死了,就成了謠言。接著就是追查。在我們居住的河壩里的人家,第一個說我繼父被樹子打死的是我們鄰居一位姓朱的老人,她是從那次來我家的張叔叔口里聽到的。謠言因張叔叔而起,大家的仇恨自然就集中在了張叔叔身上。憤怒的親戚跑到離我們家有十多里路遠(yuǎn)的張叔叔家去,因為張叔叔早回單位,面對他們瑟瑟發(fā)抖的妻女,我們家的親戚軟了心,不然就差點兒把他家的房子給拆了。
探家結(jié)束后,繼父回到單位,找到張叔叔“理論”,張叔叔解釋,稱他沒說過那樣的話,他只說過有的森工局,樹子把職工打死了,就悄悄處理掉,不告訴職工的家屬。他怪我們院子里那位老人聽錯了。但肯定,錯在他們倆人中的一人。大錯因張叔叔而起,傷害了我們家;實際上張叔叔也就與他在同單位工作的所有三臺老鄉(xiāng)為敵了。從此以后的幾年到退休后,到他最后病死,大家都不肯原諒他,都與他斷絕了來往。他有時遇見我們這些叔叔或我家的親戚時,像做了虧心事般急忙躲避離去,內(nèi)心的愧疚使他在孤寂中生活,并走向了最后的孤寂。
往事已遠(yuǎn)。若干年后的公元二〇〇八年二月十五日,繼父因病搶救無效逝世,享年八十三歲。繼父這次是永遠(yuǎn)地離我們而去了。
當(dāng)我們一家從失去繼父的悲痛中走出時,問及母親一九七七年發(fā)生的那件事情,有一些細(xì)節(jié)母親已經(jīng)遺忘了,畢竟她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但對于成都兩位好心人,母親牢牢地記住了他們的名字,叫文達(dá)西、陳仕明。當(dāng)時彼此有書信往來,后來失去了聯(lián)系。
母親對往事的遺忘,或許是想告誡我們,人不能長期生活在痛苦的回憶之中,應(yīng)該昂頭挺胸,走向美好的未來……
我母親叫何桂芳,辛勞了一輩子,正值晚年兒孫繞膝、其樂融融、頤養(yǎng)天年之時,卻因突發(fā)重病,于二〇一二年八月三日去世,享年七十一歲。
時值母親去世周年之際,我寫下這篇文章,算是對母親的紀(jì)念。
(作者單位:四川威達(dá)煤業(yè)有限責(zé)任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