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澤豐 :黃昏里的炊煙
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從我熟悉的方向傳來,我立馬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不遠(yuǎn)去的那間低矮的瓦屋,通過人們忙碌的活兒,我感知到老人走了,在此刻的黃昏里,還有那縷炊煙。今天的暮色開始漫上了黃昏的邊緣。
我雖不能準(zhǔn)確地說出老人的年齡,但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牙齒就全掉了,腮幫癟得無依無靠。那是前年的夏天,我到這個山村掛職當(dāng)支書。當(dāng)我徒步走上山頂?shù)臅r候,我看見了順坡而下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民房,整個村落就像一個倒扣的瓜皮帽,幾十年忘了拾撿。由于是黃昏,炊煙正裊娜地上升著。因?yàn)槲也恢廊ゴ逦瘯穆?,在村口,通過一扇低矮的窗戶,我看見她正坐在灶堂前,將一把把的干柴塞進(jìn)土灶。
我走進(jìn)屋里,向老人說明了來意,老人慈祥的臉上頓時泛起了好客的笑容,在灶堂火光的照射下,額上的皺紋呈現(xiàn)出逆光的效果。老人站起身,抖抖圍裙上細(xì)碎的柴屑,見我滿臉的汗水,立即從一個瓦罐里倒出一大碗黃連水,要我喝掉。當(dāng)我把一大碗黃連水喝完之后,老人笑著說:“孩子,苦著呢……”
這是我和這位老人緣分的開始。
從屋子里出來,抬頭望天,各家各戶的煙囪里正冒出輕柔的炊煙,這情這景,讓我感受到了樸素而淡雅的氣息,離開故鄉(xiāng)幾十年了,如今重新沐浴著這青藍(lán)色的炊煙,哪還能感覺得到一路的疲憊呢?劃掉時間的溝壑,炊煙猶如一股打撈記憶的纜繩,將往事拎出歲月的深井,兒童時代的黃昏,奶奶一邊燒飯,一邊倚在門口長一聲,短一聲地呼喚著我的乳名;在我們這些不歸家孩子的眼里,茅草屋上的炊煙以一種生長的姿態(tài)悠悠地升上了天空;透過炊煙,我再一次看見了荷鋤的人們淌不干的汗滴和鄉(xiāng)村里沉甸甸的收成……
在日后的走訪中,我略知一點(diǎn)老人的不幸,她被日本鬼子傷害過,自那以后,她從不思嫁,一生過著單身的生活。就在她五十歲的時候,她收養(yǎng)過一個窮人的孩子,并把這個孩子送進(jìn)了邊防部隊(duì)。每到年末,她總是倚在黃昏的門上,看遠(yuǎn)方的兒子回來沒有?她告訴我,炊煙是一種思念,尤其是黃昏里的炊煙。是呀!我們這些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兒子,何時又曾覺察過黃昏里一些類似炊煙的痕跡呢?
我不是什么繪畫師,但在我掛職的這些日子里,老人平淡的生話,連同懸掛在堂屋橫梁上糾纏的玉米棒和紅辣椒,被我經(jīng)歷的畫筆繪進(jìn)一幅幅溫馨的畫卷中,刻進(jìn)了我的記憶。我吃過老人親手為我烙的麥粑,見過她在灶屋簸麥時,麥子在簸箕的經(jīng)緯上跳著歡樂舞蹈的情景。陽光從瓦縫漏下來,不經(jīng)意地掉在老人佝僂的身上,老人一邊朝磨眼里添麥子,一邊弓下身子看麥面的粗細(xì)……在寧靜而淡泊的歲月里,在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山村,簡樸的生活使炊煙如此的生動,而每一個黃昏又使老人的生活過得如此的安寧。
上個月,聽說她病了,我和村委主任去看望過她,沒想到在今天的黃昏里,她走了,我心里感覺特別地沉重,我步出戶外,看天,有炊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