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玉英:老了的收音機

書柜里靜置的收音機像一個沉重的故事。

無聲無息，塵埃侵蝕，傷痕載滿，像一個老者一樣謝幕在這里。安靜地任歲月如流沙般滑過，誰也無法讀懂你、改變你、充盈你，只因你心中埋下太多的種子，還未在那明媚的初春綻放，就被無情的狂風暴雨蹂躪，萎謝了。僅存兒時與親人短暫的歡娛片斷可以取暖;僅剩被撲滅還依稀閃著火種的夢想之光可以慰藉;僅有孤獨的靈魂與自己孤單的身影相伴。

想起我的老師時，散開的霧氣再次重聚。上高中那年，老師買了和他一樣的“地球牌”收音機托父親給我。為的是要我多長見識，開闊眼界，能從收音機里學到更多的知識。在老師一封封信的叮囑聲中、期盼聲中、諄諄教導聲中，我度過了那段撥開迷霧尋找光明，渴求力量支撐的日子。曾經(jīng)模糊的記憶隨著時光的沉淀變得日漸親近而真實。我對老師的依戀和回憶，都被系牢在一封封的信上，被系牢在這個長方形的黑盒子——收音機上。被系在每個夜晚聽英語講座的聲音里;被系在青春萌動時聆聽的一個又一個故事里;被系在考試失利難過的夜色里;被系在躺在床上睡夢里努力追逐夢想的堅定里;被系在為求學拼得好前程的漫漫長征里。

還記得最后一次見您是去給您拜年，你和朋友嘮著家常,我像在聽天書,一會兒您叫我到書房,像有意保持距離似的,您遠遠地坐在一角,很嚴肅的樣子,叮囑我諸多好好學習的道理,臨走時送我《傅雷家書》，說是特意為我買的，要我仔細認真地讀。當我參加工作以后，還多次收到您給我從上海寄來的書，有《林語堂散文集》、《趙小蘭傳》、林清玄的《心的菩提》。我其實更愿意相信老師您是幸福圓滿的。就如相信大自然的花花草草里藏著的真理，就如收音機里的世界，每一個歷盡苦難的人都會獲得幸福;每一個為理想執(zhí)著堅守的人都會斬獲夢想的果實;每一個為情固守懂得珍惜的人都會有心愛的人相伴終身。然而現(xiàn)實卻冷不防和您開了一個最大的玩笑，老師的人生，關鍵詞是坎坷與艱辛。正當年少、風華正茂讀大學的您在那個刀光劍影、政治波動的年代，被錯打成右派分子發(fā)配到大西北，在大上海從小長大的您沒有見過大西北肆虐的狂沙，沒有經(jīng)歷過寒冬殘酷的冰冷，更沒體味過流放漂泊荒涼的生活，只身穿著單薄衣裳的您在農(nóng)場餓暈了過去，差點兒被凍死，是一顆滿懷著慈悲善良的心靈解救了您。據(jù)說這樣的死亡考驗您還經(jīng)歷了兩次，一次是發(fā)高燒，一次是鬧肚子，形影相吊，舉目無親的您唯一相伴的就是那一本本的書籍和一臺“地球牌”收音機。

意外的相逢改變了人生的軌跡，一位滿懷壯志的老校長意外在樹林里聽到了您讀英語朗朗的聲音，立即邀請您成為礦子弟校唯一的英語老師，也成了我的老師，一生的老師。也許是緣分，我上初三的一天，伴著下課鈴聲抬起頭緩神的剎那，看到你竟向我招手，怯怯地來到您的面前：“放學后到我辦公室來，我有話給你說。”懷著膽怯和疑惑來到您的辦公室，您指著一本英語書：“這是一本很好的書，是從上海買的，但是只有一本，我也要讀，所以不能送人，你每天放學后到我這來抄書吧。”大概有一個月的時間我都坐在您的對面抄書。“老師，今天的我抄完了。”“回去要多看，多背。”當我背著書包出來，回頭看時，發(fā)現(xiàn)你拿著飯盒匆匆去打飯清瘦的身影。當我考取了地區(qū)重點高中寫信告訴您時，您立即回信說要我做個心懷夢想的人。在頻繁的書信中，傳遞著對生活，對人生，對知識的訴說與交流，您送貴重的禮物——一臺“地球牌”收音機給我，為的是讓我免于環(huán)境和自身的局限，多多獲取信息與知識的灌溉。

收音機載著老師的溫暖和期盼陪我度過高中、大學，步入現(xiàn)實生活最青澀的那段時光。每當夜深人靜，我打開收音機，咔—咔—嚓—嚓地努力尋找著頻道，無力于高山的阻礙，賣力地唱著歲月那首古老的歌。21年了吧，它伴著我，但忙于學業(yè)、為生活奔波的我卻疏遠了您，當再次聯(lián)系上時，您早已葉落歸根回到了您一直期盼的家鄉(xiāng)——上海。為您高興，當知道您在上海組建家庭，心里默默地祈禱老師您一定要幸福。

年少時滯留在心中的老師的印像對我一生有多大的啟示作用呢?剛開始我沒有發(fā)現(xiàn)，能感覺到時發(fā)現(xiàn)老師您已經(jīng)是白發(fā)斑斑，背已駝了，而我已從一個單純無邪的女孩蛻變成為人妻為人母的堅強，經(jīng)歷了生活的洗禮，體味心懷夢想實踐在現(xiàn)實中的錘煉與磨礪，懂得父輩們活著的不易，更加懂得要強如您，執(zhí)著如您，固守如您的人生是低于心頭的蒼茫和高于山頭的滄桑，讓您在我的心頭徘徊良久，無法落下。膝下無子的您早已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一般寄托。記得您曾說過，有一天，您會寫信告訴我您所有的故事，我也對您說，有一天我會寫下您的故事，可當我打電話，傳來您不再有力的聲音：“小玉，我住到養(yǎng)老院，走不動路了，再也給你寫不了信了。”突然的哀傷和心痛襲擊了我，放下電話時，眼角早已噙著酸澀的淚水，無法言語。

電話里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交流，每每您說：“我聽不清楚呀，再大聲一些。”我就竭力扯著嗓音說：“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眼淚就會失控地流下，而您說了些什么，我只是不停地嗯—嗯—嗯。當手里捧著收音機聽著咔—咔—嚓—嚓的呻吟時，仿佛想起老師您曾年輕、矍鑠、清瘦懷抱課本背課的身影。人的一生，何其短暫，經(jīng)歷了千重難，萬重險，又何其漫長，當我想要為您抒寫，希望您能傾訴故事與我時，卻聽不清我說話的聲音了，也許這就是生活吧，那種憾缺、心痛、憂傷的感覺讓你知道什么是酸甜苦辣，什么是苦盡甘來，什么是五味雜陳，學會慢慢地承受，才真正體味人生的真實與深刻。有時候無言才是最好的抒寫，像一座高山，載滿了歲月的青山和綠水，也載滿了山川的繁花和枯木。

拂去收音機上的落塵，原本漆黑的紋理已經(jīng)褪色，那一角的缺失都再次說明，它亦經(jīng)歷了歲月的洗禮。

我的收音機老了，老師，您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