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海:杏花

杏花是造物主獻(xiàn)給我國北方的一份燦爛的春天禮物。

白樂天有詩云：“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四月的江南已是暮春時節(jié)，該開的花都濃烈地開過了，人們大概對春花已產(chǎn)生視覺疲勞了吧。但在北方，春天卻剛剛來臨。雖然頑強的小草已穿破土層探出頭來;雖然嶙峋的柳枝已開始泛青;雖然冰封的河道已經(jīng)消融……但天氣卻仍是乍暖還寒。一片陰云飄來，或許會降下絲絲細(xì)雨，不等你心中醞釀出“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的情緒，雪花就跟著飄落了，甚至緊跟在其后的還有冰凍。

就在這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杏花開了，開得興高采烈，開得無拘無束，開得義無返顧。花萼粉紅，花瓣雪白，花蕊鵝黃，一朵朵，一枝枝，一樹樹，一片片……花瓣緊挨著花瓣，花枝緊靠著花枝，一棵棵整齊排列如操練的士兵，一簇簇高舉花枝像喜慶的花環(huán)。而幾萬株幾十萬上百萬株杏花是什么景象呢?云海，我想只有用云海來形容才能表其一二。在家鄉(xiāng)的杏鄉(xiāng)，我曾親眼目睹過這一壯觀的景象。幾十萬樹杏花排列在那里，白得耀眼，一陣輕風(fēng)吹過，千樹萬樹杏花搖動，就像大海激起的波浪。而且，伴隨這花海浪波的不僅有色、有形，更有味，那是杏花獨有的清馨的香氣。這杏花云海是色彩的海洋，更是香氣的海洋。

杏樹是我國古老樹種之一，北方居多。杏花因而作為一種意象而多次出現(xiàn)在古人的詩詞中。如北宋王安石的《北陂杏花》：

一陂春水繞花身，身影妖嬈各占春。

縱被春風(fēng)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

如南宋陸游在《臨安春雨初霽》中的名詩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還有宋朝詩僧志南的名句：“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詩境都很美，但我感覺大都寫的是南方的杏花，花雖都是一樣的花，但意趣卻終究是不同的。南方的杏花能以枝來賣，說精巧、纖弱、柔媚應(yīng)該都是不為過的，這也與南方溫潤氣候相關(guān)的，這種美是與北方杏花的美完全不同的。北方杏花的美以一個“壯觀”統(tǒng)領(lǐng)著，說嫵媚有一點兒，但絕不纖弱。我想，如果詩人們面對北方的萬畝杏花，會做如何的感想呢?

杏花開了，開在北方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里，它應(yīng)該是花色貧瘠的北方春天里第一枝燦爛的花朵，因此給它貫之以造物主獻(xiàn)給北中國春天的禮物并不為過。花開時節(jié)，這些壯觀的美色不僅有蜂蝶欣賞，也正在有越來越多的城里人像蜂蝶一樣跑來欣賞。他們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蟄伏了整整一個冬天，春天一到便迫不及待地跑到鄉(xiāng)下，親近泥土，續(xù)接地氣。聰明的地方領(lǐng)導(dǎo)也便適時地迎合著城里人的這種尋春行為，杏花節(jié)便誕生了。城里的賞花者盯著滿田野的杏花云海，舉辦者則盯著城里人的腰包。杏花則什么都沒盯著，它只是兀自開放著，迎接著撲向它們的蜂蝶。

過不了多久，你如果留心一下，會在某個場合，看到一些城里人吟詠杏花的文字，或柔媚、或雄壯、或平和、或激蕩。這些文字其實流通的范圍很小很小，根本抵達(dá)不了開滿杏花的鄉(xiāng)村;流通的時間也很短很短，在文字的海洋中轉(zhuǎn)眼就沉了底，頂多作為一種浮力，托舉著那些流傳了千古的經(jīng)典文字。你如果再留心一下，還會發(fā)現(xiàn)，在杏鄉(xiāng)的某些公文里，會羅列著杏花節(jié)的種種“成績”：那些城里人喝掉了多少礦泉水，吃了多少當(dāng)?shù)氐男〕?，帶動了多少?dāng)?shù)氐慕?jīng)濟(jì)指標(biāo)……

杏花依然不管這些，它們兀自開放著，花開有期，它們知道自己前面的路有多長。在那些城里人走了沒多久，萬畝杏園就已經(jīng)是落英繽紛了。

和眾多的賞花者一樣，我也曾是家鄉(xiāng)杏花的欣賞者。每年的春天，攜妻帶子，徜徉在杏花帶來的春色中。至今我的相冊里還保存著許多與杏花相伴的瞬間。但現(xiàn)在我卻感到我們其實只是一群很浮淺的賞花人，我們只是迷戀于杏花的美色，沉醉于杏花的芬芳，感嘆于杏花的壯觀，我們并沒有真正讀懂杏花。

那一年到有名的杏鄉(xiāng)觀看了萬畝杏花云海之后，一場冰雪忽然于夜間降臨，覆蓋了家鄉(xiāng)的廣袤田野，冰凍了杏花的一場春夢。我回到家鄉(xiāng)的老村后，看到鄉(xiāng)親們面對受凍的杏花而流露出來一種深深的無奈，那是一種欲哭無淚的表情。那表情深深地刺痛了我，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淺薄，感到了鄉(xiāng)親們才是杏花真正的知音。事實上，這眾多的杏樹正是鄉(xiāng)親們用勤勞的雙手種植出來的，如果說杏花是中國北方春天使者的話，那么這使者也是鄉(xiāng)親們派遣的。杏樹的種植，從育苗、植苗，到鋤草、護(hù)理、裁剪，哪一步不是浸透著他們的心血呢?

而作為杏花本身來講，它是杏樹生命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它實際上就是杏樹的繁殖器官，它的美色和芬芳其實是專為蜂蝶而釋放的，它是杏樹通往杏果的一條生命的必經(jīng)之路。我們許多人只是垂涎于杏花的美色，往往忽略了杏樹的存在，就像我們過多關(guān)注于女人漂亮的顏面而忽略了她們的本身一樣。只有鄉(xiāng)親們才是杏花真正的知音，他們不僅懂得欣賞杏花的美，更懂得欣賞杏樹的美，他們非常清楚，杏花美只是杏樹美的一個組成部分，四月的杏花美只是杏樹猶抱琵琶半遮面似的流露的美的一角而已，是杏樹在春天丟給人們的點點希望罷了。杏樹的大美在七月流火的季節(jié)，綴滿紅杏的杏樹表露出來的美才是一種成熟的美、完滿的美。因此，鄉(xiāng)親們才會在面對杏花時，既能欣賞到杏花的美色，更能領(lǐng)會到寓于美色中的那種生命的氣息和希望。他們會將杏花的花事掛在口頭嘴邊，掛在街頭巷議，掛在地角旮旯兒。他們會說“今年空花少、實花多，杏樹能豐收”。會說“今年空花多、實花少，是樹太瘦了”。會說“去年杏結(jié)的太多，今年該休枝了”。會說“可不要再下冷雨了，不然杏花該凍了……”說這些話時，好像面對的不是杏花不是杏樹，而是他們精心哺育的孩子，語氣中流露的是一種為父為母者對子女的無邊的牽掛。這種深邃誠摯的情思是眾多的賞花者難以企及的。

今年的四月是個氣候乖張的月份。冷，是每個人的直接感受，而與冷相隨的便是一場接一場的雨雪。四月末的一天，一場鵝毛大雪竟然飄然降臨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街巷中道路上的雪雖然時下時化，但田野里的雪卻越積越厚，轉(zhuǎn)眼間便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李白的豪氣揮灑在十二月的寒冬中。而四月的鵝毛大雪卻似乎難以給人以詩意，面對了窗外大雪紛飛的雪景，不禁想家鄉(xiāng)原野上的萬畝杏花會不會被凍壞了?那年一場不太大的雨雪還徹底摧毀了杏花燦爛的夢境，這樣大的雪杏花會安然嗎?

大雪過后的天氣愈發(fā)陰冷，夜里的氣溫驟然降至零下五度。這使我心中對于杏花的牽掛又加重了一層。急匆匆趕回鄉(xiāng)下老村，推開院門一看，不禁驚喜萬分：院中的杏樹竟然安然無恙，一副含苞待放的模樣。母親說，今年天氣冷，杏花花期推遲了，才躲過了這場劫難。心下便頓生一種慰藉。走出老村，步入田野，進(jìn)入萬畝杏林中，但見這里的杏花因得風(fēng)道之先，較之院中杏花，已經(jīng)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樣子，一些花朵甚至耐不住寂寞，恣肆地開放了。那一樹樹的花苞，就像一張張兒童鮮嫩的小臉，展露著一副笑靨，不經(jīng)意間便將春色揮舞得滿園皆是。我沉浸在這滿滿濃濃的春色中，醉了。久佇在那里，恍然間我感覺我就是一棵幸福的杏樹，守望在家鄉(xiāng)的田野上，時時接受著父輩們的恩澤和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