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慶芬:心曲

我至親至愛的老爸仙逝已一年有余，但老爸音容笑貌始終縈繞在我的腦海中;點點滴滴的生活瑣事，零零星星的細節(jié)像電影似的一幕幕掠過我的眼前，真的是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老爸生活在動蕩多變的年代，“三反”“五反”“四清”“文革”等政治運動接踵而至，風(fēng)口浪尖中數(shù)次經(jīng)受沖擊，再加上您大哥在臺灣，真的是在劫難逃。個別心懷叵測的人借此大作文章。“任憑風(fēng)浪起，就是不開船”。老實本分、不善交際的您卻能以不變應(yīng)萬變，隨遇而安，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平靜祥和地度過一生，令同齡人羨慕不已。

老爸天生一副好嗓音，閑來無事便饒有興致地唱上幾曲，如《秋水伊人》《漁光曲》《松花江上》等歌曲都是您最拿手的;您用口琴吹出手風(fēng)琴的效果讓我癡迷;您酷愛京劇，音質(zhì)純亮，字正腔圓，幾出經(jīng)典段子至今我還記得，您的孫子幼時就能有板有眼地演唱《蘇三起解》，足以佐證您的教化。

老爸您上過私塾，毛筆字寫得堪稱一絕。每逢春節(jié)，左鄰右舍求您寫對聯(lián)，您總是放下手里的活，有求必應(yīng)。誰家的兒子娶妻或女兒出嫁您更是盡心盡力，一個“喜”字能寫出好幾種字體，讓我敬佩不已。

老爸您辦事一絲不茍，可謂公私分明。那還是六十年代末，鄰居大媽兒子結(jié)婚，請您負責(zé)分發(fā)煙、酒、糖。當(dāng)時我看到您端著一盒糖，便志在必得地伸手要幾顆吃，誰知竟被您拒絕了，那時我很惱您的不近人情?，F(xiàn)在想來鄰居大媽真是慧眼識珠呀(后來我嫁給了她的小兒子，她成了我的婆婆)。

老爸您從無性別歧視。老媽連生四個女兒，您一點兒也不嫌棄，個個視如掌上明珠。大姐右腿走路不便，你惟恐委屈她，凡事都有意偏向她，連老媽也不能說她一個“不”字。更不要說其他人了。您和老媽1950年參加工作，一直到60年代末工資都是34.5元。終于熬到了漲工資，您天沒亮就去商店排隊，扯了好幾丈剛剛時興的灰色的卡，給我們四姐妹每人做了一身衣服，真是美死我們了(那幾年我們的衣服都是用白布染成色后做的)。而您沒舍得花一分錢。我出生后，奶奶曾一度打算把我送人，您極力反對。最為遺憾的是您和老媽長相出眾，而我偏偏綜合性的遺傳了您們的缺點，身高相貌有遜于三位姐姐，您并未因此討厭我，反而對我疼愛有加。記得小時候家人總喜歡向您告我的狀，每次您都是將手高高舉起，慢慢落下，輕輕推我一下厲聲呵斥：“下不為例，這次饒你。”深諳此道的我趁勢溜之大吉。家人還以為我是被您嚇跑而自鳴得意呢。

老爸您煙酒不沾，卻愛吃零食。二姐和三姐想方設(shè)法滿足您，水果點心、營養(yǎng)補品常常是供大于求，老媽有時難免羨慕嫉妒，嗔怪您“會吃、能吃、愛吃、好吃”(老媽因牙齒幾乎掉光沒有口福)。其實，我最愛的動作就是小時候看您從口袋掏出略帶體溫的炒花生悄悄遞給我說：“吃幾顆，香香嘴。”所以，我記憶中的父愛總帶有花生的醇香，隨之還有“嘎巴嘎巴”的配音聲。多么美妙的童話啊!

記得小學(xué)四年級，我小腿迎面骨正中長了一膿瘡，只能單腿蹦著走。是老爸您每天背著送我上下學(xué)。我趴在您寬厚的背上好似登上喜瑪拉雅山的峰頂一樣風(fēng)光刺激。那時上學(xué)都是自己去，沒有家長接送，我卻因禍得福。結(jié)婚后，丈夫工作在千里之外，孩子夜里發(fā)燒都是您陪著我走在冷寂的街道上，到了醫(yī)院還要忙著掛號，找醫(yī)生，拿藥。老爸那時那刻您像大樹矗立在我的身旁，我感到踏實、安全、溫馨。您昂頭挺胸，大步流星的走姿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中。

我的小女兒兩歲時拉痢疾，住院幾天不見好轉(zhuǎn)，看著女兒無力地癱躺在我的懷中，我孤獨絕望地哭著。這時您來了，看到后一言不發(fā)扭身走了。不久又回來并交給我一包干山楂片告訴我熬煮的方法。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喂女兒喝下，沒想到下午她便奇跡般地排出香蕉形的便便。抱著小女兒，高興之余首先要感謝老爸您。事隔三十年，歷歷在目，記憶猶新，恍如就在昨天。，

老爸您特愛面子，有時說話言不由衷。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每人每月只有三斤白面，我們省下拿到集市賣掉，用這筆錢再買便宜的粗糧來充饑。這差事就落在我這個五六歲的孩子身上(弟弟小，三位姐姐怕被老師同學(xué)知道)。每次都是我看著面口袋，您在一邊躲著，等買主交易您再出面收錢。一次被熟人撞見了，您竟連聲說是“吃不了”。多么蒼白無力的美麗謊言!后來這件事一直成為“罪狀”被老媽提起。老爸為形勢所迫，我不會怨您的。也許正是這苦難的經(jīng)歷加深加厚并升華了我們的父女情。

老爸您潔身自好，從不給兒女添麻煩。您患病后生活質(zhì)量陡然下降，體力精力大不如從前，但從未聽到您的呻吟。后來大小便失禁，看到兒女為您清洗，您會很歉意地說：“孩子，讓你受累了。”老爸，您知道嗎，聽到這句話，我們做兒女的心里是多么酸楚嗎?老爸，這區(qū)區(qū)小事哪里比得上您比山高、似水深的養(yǎng)育之恩呢?老爸，我們知道您英俊瀟灑，一輩子愛干凈，愛漂亮，如此的窘迫非您所愿。放心吧，我們不會怪您的。

老爸您身體硬朗，離世前十八年沒進過醫(yī)院，我們都以為您能長命百歲。老媽體弱多病，近幾年幾次住院，幾次病危，幾次準(zhǔn)備后事，家人的精力大都放到她身上，或多或少忽略了您，衣食住行都是您遷就她，還整天為她的健康憂心忡忡，這可能也是您積郁成疾、一病不起的原因吧。肝硬化、腦栓塞兩把利劍威脅著您的健康，以致奪去您寶貴的生命。這永遠是我們心里的痛，刻骨銘心的痛，無法挽回，不可原諒的痛。“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千古遺恨!

2011年11月上午9時45分，老爸您在失語10小時后安詳?shù)亻]上了雙眼。瞬間生死相離、陰陽兩隔。盡管在醫(yī)生的提醒下有了心理準(zhǔn)備，但這個斷魂的時刻一旦來臨，還是讓我們猝不及防。當(dāng)時的我痛不欲生，心里猶如有一把剪刀在不停地攪拌，整個人都萎縮了，變矮了，我虛脫無力、極為難受地蹲在地上。后有高人指點迷津：她在我背后耳語般地祈禱，并輕撫后背，好一會我才緩過勁兒來。高人說：逝者生前最疼誰，就不舍得離開誰，誰就會難受。這話也許是安慰我，但我寧愿相信它的靈驗，因為您疼我是家人有目共睹的。老爸，是您給了我體驗失去親人感受肝腸寸斷痛苦的機會。盡管那種滋味至今想來還使我心有余悸。

老爸您一生節(jié)儉，甚至有些摳門，卻在高檔小區(qū)為老媽買了兩居室(如今老媽安居其中，在弟弟的悉心照顧下頤養(yǎng)天年)，自己卻棲眠于兩平方的陰曹地府。這可是弟弟拜托風(fēng)水先生為您精選的枕山臨水的吉地。撫摸著您的墓碑，摩挲著鐫刻在碑上那個被人叫了87年的姓和名，我不禁潸然淚下老爸，天國路途遙遠，您一路走好!

老爸您偉岸挺拔，直到壽終正寢也是背不駝，腰不彎，一如您心無旁騖的生存之道。

老爸您寬厚仁慈，紳士大度，老媽有時對您頗有微詞，但您從未表示過對她的不滿。

老爸您舔犢情深，兒女們不論誰頭疼腦熱您總是噓寒問暖，時常以手試溫，直至痊愈。

老爸您桃李滿天下，其中不乏達官與顯貴，但從未見您祈求他們給自己的兒女們謀一高就。

老爸您謙虛待人，與世無爭，從不挑事惹非。“大好人”是蓋棺而定后眾人們給您的評價。

老爸您息事寧人，總愛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饒人處且饒人，這就是您的大智若愚。

老爸您與人為善、樂觀隨和、平易慈愛，即使是三歲的孩子也會主動接受并親近您的。

說不清道不盡的思念每天纏繞著我，現(xiàn)在只要見到與您年齡相仿的老人，我總會情不自禁地多看幾眼，有可能就搭訕幾句，沒話找話，企望在他們慈祥的臉上尋覓到您的蹤影，哪怕一個相似的眼神抑或雷同的表情。老爸，我真的想把您忘掉，但卻做不到。

如果真有來世的話，下輩子我還認您為父，做您的乖女兒，再續(xù)父女情。

老爸如果您的在天之靈能眷顧到我們的話，您一定會保佑我們平安快樂的。

老爸我還有一事相求，請您在天堂那邊多過幾年的單身，讓老媽在這邊多待些時日，替您享受天倫之樂。老爸您一定會答應(yīng)的，一定!

老爸，安息!安息，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