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峰:苦菜情

我是陜北人，生在黃土地，長在大山里，骨子里就有一種野性。從小到大，對山野里的一切比較熟悉。無論是樹木雜草，還是五谷雜糧，乃至自然界生長的各種藥材和野生植物，尤其是那些長在地里的野菜，比如苦菜、甜苣、小蒜、沙蔥等更是了如指掌，甚至情有獨鐘。那些開在樹上的榆錢、槐花，那些長在地上的苦菜、苜蓿，還有春雨之后的地軟，便成了我家飯桌上難得的佳肴，從野菜嫩的時候吃起，一直吃到老，為了能常吃到這些野味，我還將榆錢、槐花之類的東西，采集之后晾干保存了起來，并將苦菜和苜蓿用冰箱冷藏了起來，以便冬天食用。吃野菜不僅僅是為了滿足胃口和強身健體，更重要的是，它能讓人的思想和靈魂回歸自然，返璞歸真，達到人與自然的完美統(tǒng)一。

我出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那時正值文化大革命，父親在城里工作，母親在家務農(nóng)，因為缺少勞力，每年糧食分得很少，我們兄妹四人在母親的呵護中艱難生活，那時為了吃飽一頓飯，母親經(jīng)常領我到野外拔苦菜，可是哪有那么多苦菜呢?村里的人都上山拔苦菜，苦菜也長不出來呀!沒有辦法，人們只有摘吃榆樹葉子，最后剝吃榆樹皮，再后來榆樹也死了，人們只有吃糠咽菜，過著饑餓的日子?？粗赣H和弟妹們一個個浮腫的臉色，我年幼的心靈上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痛苦。饑餓的陰影還沒有抹去時，更悲慘的事又發(fā)生了，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母親為了撈拔回的兩筐苦菜，被洪水沖走了，從此苦菜就在我的心靈上扎下了根，每當我想起母親的時候，心頭便泛起一種從未有過的苦味，它不是藥味，卻比藥更苦，就像一個苦命孩子的命運一樣，苦菜成了母親與兒子在一個不祥年代的代名詞，苦菜救了我們的命，苦菜也害了母親的命，要是那時有糧食，人們不去拔苦菜吃，母親也許還活著，也許她老人家還能像別人的老人一樣，愉快地活在我們的中間，可是她哪有那個好命呢?她的兒媳和孫子至今沒有見過她一面，連照片也沒有見過，可憐的母親啊!一生為了家庭和兒女，只有帶著痛苦的淚水走了，她走的那一天，天上下著瓢潑大雨，我和父親暈倒在地。就在那個無情的年代，公社的供銷社也被洪水沖走了，母親只穿了幾件舊衣服，鄉(xiāng)親們在雨天里將她土葬。從此我們就成了村里最可憐的苦命娃娃。后來，我們兄妹四人在爺爺和父親的照料下一個個長大成人，直至成家立業(yè)，參加了工作?，F(xiàn)在利用雙休日，離開幸福的生活小區(qū)，到郊外的山野上拔苦菜，那是我思念母親啊!我空虛的生活，需要得到母親的精神安慰呀，可是母親走了，我只有與天地對話，與一株株小小的苦菜對話，誰能體會到我心里的滋味呢?有時為了搪塞朋友，我說苦菜和野菜能治療各種疾病，所以我喜歡到山野里去，其實隱藏在我歡樂之下的痛苦，那是一個中國農(nóng)民的兒子對母親的敬畏和回憶啊!

對于我到野外采集野菜和拔苦菜吃，妻子是理解和支持的，每次我采回野菜和苦菜，她總是不厭其煩地清洗干凈，然后放在鍋里煮熟，再用塑料袋一包一包凍進冰箱，待女兒大學放假了，她才取出來拌飯吃，吃飯時，還常常夸我是個勤奮的男人，守家的男人，一家子吃著苦菜，其樂融融，我也就忘掉了其他煩惱的事兒，而不能忘記的是用苦菜和苦菜汁喂養(yǎng)我的母親。我知道，苦菜不僅記錄了那個艱苦的年代，而且記錄了母親的優(yōu)秀品格，使我懂得了一個人活在世上，不僅要解決物質(zhì)生存的問題，還要學會如何感恩父母和感恩自然的優(yōu)秀品德。

置身山野，我在陽光下一株一株采集苦菜，盡管汗流浹背，甚至覺得現(xiàn)在不應該這樣累了?？墒亲屑氁幌?，如果不是年輕時吃的苦多，現(xiàn)在哪能過上甜蜜的生活?所以人的一生不要怕吃苦，只有將苦變成了甜，人生的價值才更富有意義。這是我對生活的真實理解，也是母親去世三十七年后作此小文，作為兒子的一種沉痛的紀念和無盡的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