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慶:一晃而過
三十多年來,我把屬于我的時間藏在口袋里,上帝趁我休息時,偷偷地掏出來揚撒在風里。某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我想把積蓄在口袋里所有的時間晾曬一下時,用手一掏,口袋里已空空如也所剩無幾,我頓時一陣心慌,半天都沒緩過勁來。就像我從家里取足錢準備購買東西時,等千挑萬選,把很誠心的東西拿到手里,在收銀臺付錢時,卻發(fā)現(xiàn),錢在路上丟失或失竊了。
那些一晃而過的時間呢?誰把它藏匿的嚴嚴實實的,我找也是徒勞。
一個擁有巨大糧倉和豐盈食物的搬倉,從雪天的原野里轉了一圈,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窩被人給端了,辛辛苦苦儲存的食物不翼而飛,它站在狼藉一片的窩前傻愣時的心情,估計和我此刻的心情相似。為度過這個漫長而酷寒的冬天,它沒黑天沒白夜,從田野里忙活了大半年的積蓄,在剎那間從一個富鼠滑落到窮光蛋的行列。
早晨洗完臉,我對著鏡子刮胡子時,發(fā)現(xiàn)鏡子里映出一個陌生人的臉龐。我平時沒有照鏡子的習慣,今天猛一照鏡子,嚇我一跳,鏡子里那個眼角皺紋橫生,皮膚松弛的臉龐,頭發(fā)蓬亂無度,眼角糊著眼屎的,看起來完全陌生的人,就是我嗎?好像十多年來沒謀過面的行同手足的朋友,突然在某個地方迎面而遇,相互給對方一個巨大的驚喜。
洗漱完畢,我心情黯然地走出院門。村后路東邊的菜地里,李少臣手里的瓜鏟起落有致拍打著黃瓜地里的硬土塊,在薄霧沒完全散盡的清晨,開始一天的勞作。他身子蹲在土地上,邊向前挪移邊勞作,溜河風在他灰白的頭發(fā)上一晃而過,把他歷盡滄桑的腦袋吹成一株在晚秋的黃昏飛舞的蘆花。
他搖頭晃腦,迎著料峭的晨風,哼唱著行腔酣暢的豫劇《卷席筒》。李少臣的唱腔可以說鏗鏘大氣,雖不能與梨園春上的名角相比,但也底氣十足。整個北李村都知道,他們四世同堂七八口人擠在一個逼仄的院落里,與兒子孫子重孫子們的磕磕碰碰是在所難免的,日子過得不順心,只有勞動時哼唱幾句豫劇借以緩解淤積在心中的煩悶。
不用看,我就知道李少臣身穿一身黑,黑粗布對襟上衣,黑粗布肥襠褲子,上衣外面扎一根黑色粗布腰帶。他一年四季就是穿著這身行頭,游走在村里村外十里八鄉(xiāng)。因長年風吹日曬的緣故,臉色黝黑,背部微駝,像暮年降至步履蹣跚的老貓。
李少臣作為北李村最普通的子民,我卻對他羨慕萬分。他像吃了唐僧肉永遠長生不老,歲月這條魚沒有在他身上留下洄游的痕跡。我七歲時見過他這付模樣,到我二十七歲時,依然未變。近年來,由于年老體衰他已不能直立行走,躺在床上度日月呢。我好幾年沒在街面上碰到他的身影了,估計還是我童年時看到的模樣。聽說煙癮未減,每天抽兩三根她老婆卷的旱煙抽。
我知道李少臣經(jīng)歷的事,總有一天也會輪到我。除了鰥寡孤獨和不健全的人外,每個人都要把理應經(jīng)歷的事經(jīng)歷一遍,蒼老降至,死而無憾。人類也像植物,當秋天飄然而至,有人碩果累累,有人兩手空空。
每年春節(jié)拜年時,才發(fā)現(xiàn),一些該接受我行敗之禮的老人日益減少,尾隨著拜年隊伍的新面孔的孩子躥了上來,舉手投足和音容相貌,與我同齡中的某某伙伴極為相似,不用打聽,就知道是童年伙伴中的后代。人一茬茬地接上來,未變的只是大堤南的黃河灘。
時間是具有加速度的,當你穿開襠褲子時,感覺度日如年;當你為生活所忙時,它就變得越來越快。三十多年漫長歲月好像被上帝掐頭去尾,短暫的只讓我經(jīng)歷了其中的一段落。這種無情的流逝,讓你感到恐慌,但你對此無能為力束手無策。尤其當襁褓中的孩子,倏忽之間勢不可擋地躥了上來,讓你感覺到勢不可擋的衰老。
站在三十多歲的門檻上,我心里滋生出毫無來由的恐慌之感。感覺照耀我生命中那個如日中天的太陽,緩緩向生命的盡頭滑落,細紗般的黑暗一層一層覆蓋下來,視野逐漸縮小,眼睛變得不好使喚。這個就是稱作蒼老的東西,一直固執(zhí)地潛伏在我人生的必經(jīng)之路,今天總算如愿以償?shù)氐戎宋摇?/p>
在北李村上,我做過很多半途而廢的事,平時缺少耐心終于在今天得到懲罰。無形中有一雙大手,在默默地操作著態(tài)度和收獲的公允和平衡。那個名叫蕎葉的初戀女友,因為我沒有耐心去哄勸而離我而去。堤南的半畝麥田,因為我平時缺水少肥疏于管理,到麥收時顆粒無收。幾年前,就躊躇滿志地去建造一座房子,因為嫌周期冗長,使造房計劃無疾而終。
時間一晃而過,在蒼老來臨之前,我打算踏踏實實地過好每一個日子,感受每一個日子的陰晴圓缺。
天一亮就老早起來,用耳朵捕捉溜河風中夾雜的聲息。白天去堤南的麥田里,仔細剔除混跡于麥苗中的稗草,人糊弄莊稼一天,莊稼糊弄人一季。在月朗星稀的晚上,再陪陪我的女人,這塊收割孩子的田地比收割莊稼的田地容易荒蕪。
我默默地注視著,時間一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