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天心隨筆

一

比起早起，我更喜歡熬夜。早晨會有刺耳的鬧鐘聲，碗碟碰撞的清脆的聲音，鄰居家的電視、廣播聲，甚至還有馬路上的喧嘩聲。而夜里就安靜多了，聽，現(xiàn)在就只有空調(diào)微微的風聲還有筆和紙摩擦的細細的仿佛蠶吃桑葉的沙沙聲。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這一個房間，全世界好像都是我的。

于是，我就在這夜色中指揮起這世界來了。你們都給我睡覺!我拿起筆向?qū)γ娴姆孔右恢福缓笙破鸫昂?，果然對面是一片漆黑。我不禁感到滿足而愉悅了。夜能帶給我這種感覺——只有夜能帶給我這種感覺。在這無邊的夜色里，在黑暗女神尼克斯降臨大地的時候，我卻感覺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歡暢地呼吸著。白日的盛夏的酷熱盡去了，煩悶和疲倦盡去了，紛擾的人們和止不住的吵鬧盡去了，我的軀體也盡去了，余下的便只有這支筆在不停地舞動著，在紙上跳起了夜之圓舞曲。

它跳啊跳啊，終于想要邀個舞伴，于是睡神修普諾斯扇動著翅膀趕來了，我便就此睡去，未嘗得見它們的夜之狂歡。

二

身邊是一片海。

海?那可是真的海?我想我大概永遠不會知曉。不通過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這片海的信息好像憑空輸入了我的大腦中，它好像就理所應(yīng)當是一片海，它好像就理所應(yīng)當?shù)貙⑽野鼑?。?jù)說全世界的海都是相連的，那便就是我的海了吧。

我身邊是一片海。不，我?我感覺不到我的存在，占據(jù)了全部的只是那一片海。我就是那一片海。它是那樣的藍，就像是某個人的眼睛一樣藍得深邃。海水是那樣清澈，但因為深度而顯得不可揣度。“我存在于這一片海中嗎?還是這片海存在于我的心里呢?”我不禁這樣自言自語。我現(xiàn)在是大膽地認定我存在了，因為若我不存在那么這片海又是如何被我感知的呢——如果它確實是被我感知到了的話。但我卻又因我的認定而感到難過，這片海僅僅是被我感知到的嗎?但如若我的認定不成立，我竟連難過都不能擁有了。

那一片海無邊得廣闊，仿佛那就是整個世界。整個世界里只有我——當然我已經(jīng)認定我是存在的了——其他什么生物也沒有。盡管我從未去海中尋找過，但我就是知道這里只有我，我就是這樣覺得。于是我獨自處在這世界里，我的身邊只有那一片海，我的全部只是那一片海。

我的海。

三

電影《兩小無猜》中，于連和蘇菲最后選擇了自我毀滅，在凝固的水泥中達到了永恒，就算背棄世界也在所不惜，絕不屈從，絕不妥協(xié)。如果活著不能在一起，那么寧愿放棄生命。這樣決絕而純粹的愛，不容一絲雜質(zhì)，如此黑白分明，是即為是，非即為非，沒有一絲猶疑。

這樣壯烈的決斷一向是為人所贊嘆的。但蘇武牧羊，寧死不降的事跡固然讓人敬佩，李陵為了保全自己的兄弟而被迫投降也實在無可厚非。事實上，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往往并不能真正做到那些極端的“黑”和“白”，多半時候我們必須顧及世俗的禮教，旁人的想法以及一些其他瑣碎之事。

生活不是考試里的單選項，沒有標準答案。記得父親在書里曾寫過這樣一段，情境大抵是我和父親一起去看電影《英雄》，觀畢我問父親電影中到底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父親沒有回答我，卻在回家后寫了一篇文章?；蛟S對于當時還是孩子的我，堅定地用“好”與“壞”來判定一個人是理所應(yīng)當?shù)?，可是時至今日我再也無法如此天真了。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我的成長還是倒退。

中國人一向追求中庸，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槍打出頭鳥”;但西方人更注重表現(xiàn)自己，更加銳利，比如我向往的中世紀的武士決斗，再比如美國西部牛仔的灑脫不羈。這也是中西方文化的差異所在吧。

童話里總是非黑即白，善的叫人難以置信，惡的叫人恨不得撕掉書本才罷了。最后的結(jié)果也總滿足人們的念想，惡巫婆化為煙霧，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的生活?？墒巧顓s告訴我們，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就算十全十美的善人確實存在，結(jié)果也不一定都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Happy Ending。

但我們又能如何呢?唯有定下心來，堅守自己的準則。

四

“今天天氣很好。”記得小學時的日記我總是這樣開頭——可是今天真的是天氣很好，陽光很明媚，很晴朗，很溫暖，不太刺眼，潤澤豐盈。呵，一不小心又堆砌了一堆形容詞呢。

今天和弟弟去看了一場籃球賽，或者說是看了弟弟的一場籃球賽。唔，十幾歲的男孩子們，已經(jīng)成熟得像個大人了，可是眉眼間還能覓得幾分稚氣，僅僅因著一枚小小的籃球，素不相識的男孩子們也仿佛成了莫逆。那是很短暫的一場比賽——或許連比賽也算不上，因為沒有人計分，甚至連準確的分隊也沒有。但是他們的確是真真切切地全身投入，外套和書包被丟棄一旁。

初冬的寒氣也煞不住汗水浸濕衣裳。我瞇起眼，陽光下他們的身影忽然有些眩目。他們當中，有初一的初三的高二的高三的，身高也不盡相同，來自不同的學校，有著不同的憂愁和煩惱，或健談或沉默，或傲氣或自卑，可是有了籃球便可以相處得非常好。我站在場地外，靜靜地微笑。

正值青春的少年正應(yīng)該是這樣。哪里有那么多數(shù)也數(shù)不盡的隔閡和糾纏，哪里有那么多道也道不完的傷痛與悲苦。是，會有委屈，會不甘心仍舊被當作小孩子對待，會對時光的流逝感到無奈，會莫名其妙地感到情緒起伏不受控制——可是天氣總會晴朗起來的，陽光總會明媚起來的，那些小糾結(jié)總會湮滅在明媚的暖陽中，然后整個人也就晴朗起來了。

現(xiàn)在已是黃昏了。天空是看起來溫暖極了的濃膩的深橙色，連空氣中的浮塵也仿佛變得富有張力。窗外有嘰嘰喳喳的鳥鳴，廚房里傳來忙碌的聲響。我在那一刻忽然就覺得心情很好。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