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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浦凄凄別,西風(fēng)裊裊秋。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
白居易這首詩,正好勾畫出她離宮前往甘露寺的場景,當(dāng)真是一個“好去莫回頭”。最后,雖然還是回頭了,卻不再是為原來那個心上人。當(dāng)一切恩寵與榮耀都被冠上了一個“菀菀類卿”的名頭,她便知撕碎那一切的,不過是一句“巫山非云也”。
選秀時一句“嬛嬛一裊楚宮腰”,入宮時代表尊貴的封號“菀”,就注定了她與心中那個愛她的四郎不得長相廝守。如此看來,純元是逝在了皇帝最愛她的時候,總比其他女子令皇帝看多了心生厭棄好得多。身為九五之尊,也有得不到的,這便成了他心底最隱晦最苦澀的秘密。
“念悲去,獨(dú)余思量苦自身。常自魂牽夢縈,憂思難忘??v得菀菀,菀菀類卿,暫排苦思,亦除卻巫山非云也。”
時光流轉(zhuǎn),回到那個鶯啼婉轉(zhuǎn)的明媚日子。那是選秀前一天,她去神明前祈愿,希望自己被撂牌子不得入宮。然而她那傲然獨(dú)立的性子,自是要世間最好的男子去配,又許是如她自己所說——“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她的才貌、氣度,都注定了她此生必然是要在權(quán)位之巔一展宏圖。
甄嬛得專寵之時,委婉勸諫皇帝雨露均撒,認(rèn)為君王大愛,愛在天下。他卻不能認(rèn)同,執(zhí)意守在她身旁。他認(rèn)為自己與那些只懂得所謂大愛的君主不一樣。高處不勝寒,他看到她,便想到應(yīng)該要有人代替純元皇后全心全意伴他身旁,深情厚誼,生死不離。可她怎么就相信他了呢,他這樣的人,哪里能懂得人心的可貴。
蜀錦燒盡的細(xì)粉被風(fēng)吹得揚(yáng)起來,在暗夜里織出一幅薄紗。在得知自己僅為一個替身時,她不顧自己一直恪守的君臣之禮,驀然抬頭看他,深如古潭的一雙眸子悠悠的,如暮春天際寒星。她的茫然失措,一如當(dāng)年華妃臨死前的絕望。罷了,罷了,這么多年的癡情,終歸還是錯付了。她為他平衡六宮,她為他安定朝臣,末了卻只在屏風(fēng)后聽到他對果郡王說“后來也只有甄氏能跟朕說上幾句,可惜她太不受教了”。此時的果郡王,因只著單衣于雪地上給高燒不退的她降溫而臥病在床。
以半副皇后儀仗迎回后,皇帝贊她懂事知禮識大體,又怎知這是不愛的緣故。
逆風(fēng)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喃喃道:“瑾汐,我才二十七歲,就有白頭發(fā)了。”身后侍女微微頷首,一抹不忍劃過眼眸,卻還是一句:“鈕祜祿氏熹貴妃,今年三十七歲。”她似是驚醒一般,才想起來現(xiàn)在的她,早已不是原來那個甄嬛。如今的她,一言一行皆是合乎皇家風(fēng)范、顯露貴妃姿儀。
四郎,那年杏花微雨,你說你是果郡王。或許,從一開始,便都是錯。
臨終,他想聽她再叫一次四郎,就像她剛?cè)雽m時那樣。然而他們之間的情分早就斷在了純元那里,或許他也不知道心里的人究竟是誰了,他的心結(jié),至死不得紓解。他以為自己那天下至尊的身份足以讓她委曲求全,豈知她的倔強(qiáng)早已超出他的想象。深情早已戛然而止,不僅如此,還變成了恩斷義絕甚至恨之入骨。
他滿心期冀,還想著過往那“宿昔不梳頭,絲發(fā)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的舊時光。她卻毅然決然掐斷舊情:“剛?cè)雽m的甄嬛已經(jīng)死了,皇上你忘了?是您親手殺了她——臣妾是鈕祜祿甄嬛。”滿目恨意,銷骨噬心。她再不愿說什么“愿結(jié)來生緣”,當(dāng)真是山盟雖在、情已成空。
她送了他一命,他毀了她一生。
她長嘆道:“臣妾要這天下來做什么,臣妾要的始終都沒有得到。”
空自容顏依舊如花,若不是真心待你的那個人看,又有什么意思呢?不過是寂寞開放寂寞萎謝罷了。她忍了這么多年,卻還是無人與她相伴白首。只是閉目時,她會不會感到枕畔空涼的刺骨之寒?
只是越害怕越是不能害怕,因身后一步距離之外,再無他的身影。
她說,凌云峰一別,已是終身大錯。
她說,她是他的妻子,她不想在這里。
她說,她愛了一輩子卻也辜負(fù)了一輩子,連他死去都不能為他痛哭一場。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yuǎn)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彼時,她已身為太后之尊。
鳳座高位,萬丈榮光,卻還有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望著那一叢叢盛開的合歡花出了神?;秀敝g,她似是看到當(dāng)初那個溫暖耀目的男子。淺白長衫,素手傲立,溫潤如玉,世無其二。他微微轉(zhuǎn)眸,于甘露寺重重阻隔中,對她一笑。
在這一笑之間,世間一切,灰飛煙滅。
閉目,昂首,長嘆。仿佛穿過時光長廊,回蕩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