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馳:記憶,恐懼向幽默的轉(zhuǎn)變
這本書試圖表達人們在面對過去時,比面對未來更有信心。因為未來充滿了冒險,充滿了不可戰(zhàn)勝的神秘,只有當這些結(jié)束以后,驚奇和恐懼也就轉(zhuǎn)化成了幽默和甜蜜。
——《在細雨中呼喊》意大利文自序
我用右手輕輕合上了書籍的最后一頁,一口沉重的氣體從胸腔緩緩涌了出來,整個人如釋重負。輕輕地將書籍翻轉(zhuǎn)到正面,看著書籍上“在細雨中呼喊”六個大字,我的臉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輕松的微笑,閱讀中所有的壓抑都變?yōu)榱讼矏偂?/p>
正如書籍中那個充滿了恐懼與黑暗氛圍的開頭——小說中的“我”孫光林在那個細雨飄揚的夜晚,面對黑夜中不可名狀的恐懼,像玩具似的被放置在床上。當我開始閱讀后,小說中壓抑、恐懼的氣氛就將我緊緊束縛,伴我走完了小說中數(shù)代人的悲慘人生。當我放下書籍,回憶小說情節(jié),所有的壓抑都轉(zhuǎn)變?yōu)閷ψ髡叩某缇粗?,想起作者所說的“只有當這些結(jié)束以后,驚奇和恐懼也就轉(zhuǎn)化成了幽默和甜蜜”,對此觀點產(chǎn)生了強烈共鳴。
閱讀的壓抑可以轉(zhuǎn)變?yōu)橄矏?,那么小說中“我”的恐懼又如何轉(zhuǎn)變?yōu)橛哪??小說回答:是通過回憶,是通過對時間的感受。
最恐懼的事情莫過于死亡。作者用無情筆尖,將小說中各式各樣人物的死刻畫為濃烈的黑色幽默。再沒有可以比這樣更直接的展現(xiàn)這個轉(zhuǎn)變過程。
孫光林的弟弟孫光明是小說中第一個慘死的人物,為了救自己的玩伴他跳入河流,帶著年幼的無知離開了人世。雖然,作者對孫光明的刻畫沒有些許褒義,但是善良的讀者還是會為一個鮮活生命的離去而惋惜。但是不久,孫光明的死卻在作者的筆下轉(zhuǎn)為辛辣的諷刺與黑色的幽默。父親孫廣才和大哥孫光平期盼著政府對“見義勇為”家屬贈與的一官半職,沉浸在空想中上演了一場滑稽的鬧劇,全家換上新衣服等待“好運”的來臨,之后又覺不妥換上打滿補丁的舊衣。在幻想破滅之后,他們又在被救孩子的家里取鬧,在“我”的記憶中盡顯著無恥與愚蠢。就這么,孫光明的死亡淪為全村人的笑柄,淪為讀者的樂趣。
父親孫廣才的死無疑是小說最“大快人心”的,在寡婦與美酒中深陷的孫廣才,心醉神迷中,在優(yōu)美的月光下步入糞坑,以滑稽可笑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無恥荒唐的一生。這時羅老頭的出現(xiàn)仿佛就是為了讓他的死比自己小兒子的死更加可笑,羅老頭以為掉在糞坑里的是頭肥豬,偷偷將孫廣才打撈上來。在看清是孫廣才后,羅老頭不禁大罵:“你這條老狗,死了還裝豬相來騙我!”之后,他又一腳將其再次蹬入糞坑。就這么的,一個徹頭徹尾的無賴的悲劇變?yōu)榱俗x者捧腹的大餐。
與孫廣才的死不一樣,其父親孫有元的幽默更體現(xiàn)在其不得死的過程,他與孫廣才的不和,以自己的死來表達對兒子暴力恐怖的對抗。小說中,兒子盼著爹死,為了讓父親早點死去,孫廣才絞盡腦汁,讓兒子假裝木匠做棺材,請稻草人嚇走孫有元的靈魂。在受盡父親“不得好死”的折磨下,他妥協(xié)說:“爹,你別死啦,你活過來算了。一會兒棺材,一會兒稻草人,你就別再折騰啦。”每想到這出,我都笑得合不攏嘴。小說對父子倆的對峙描寫,在我看來絲毫不亞于史學家談蘇美間的冷戰(zhàn),在體驗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后,深深被這種黑色的幽默感染。
也許是作者覺得孫有元的死不夠滑稽或者死得太安生,于是把這份幽默賦予其父親,也就是“我”的曾祖父。落魄的孫有元,在經(jīng)歷人生最凄慘的時刻,扛著自己父親僵硬的尸體,異想天開地沖進了當鋪。在買賣爭執(zhí)中,沖動的孫有元揮舞著僵尸與當鋪伙計大戰(zhàn)。想到這里不禁對余華的手法敬佩萬分,在沒有比這更辛辣的諷刺,更詼諧的幽默了。生者的苦痛也就在作者的鬼斧神工地造化之下,在“我”的記憶中變?yōu)榱霜毜降挠哪?/p>
曾、孫四代的死,愛恨交織,有社會對人的殘害,有命運對人的折磨。我所能感受到的最痛苦的莫過于作者無情地將人性的丑惡一一擺出來??粗鴮O廣才一樣的無賴如何將自己毀滅,時光的沉痛與悲涼,成長的恐懼與絕望如刀子一樣深深插入我的心臟。小說中,生活是痛苦的,而記憶卻是幽默的。我不禁思考,是什么力量將丑惡的人性,悲慘的人生轉(zhuǎn)變?yōu)橛哪踔潦翘鹈??除了時光,還有什么有如此力量。
時間的意義,必須從時間之外看。正因為讀者站在了劇中人世界之外,才更能看到劇中人的人生意義,看到小說世界的辛辣諷刺,才能看到小說對人性的揭露。也正因為我們站在這種立場,才能與小說中的“我”站在同一個立場體會記憶的幽默與甜蜜。一切,都是時光的力量,是它將驚奇與恐懼在我們的記憶中轉(zhuǎn)化為幽默與甜蜜??梢韵胂?,如果我們在劇中人的身邊,在他們身邊看著悲劇的發(fā)生,在所處的那個時間,我們又怎么會笑的出來?
《在細雨中呼喊》,故事如名字一樣能給人酣暢淋漓的體驗。如序言中說,因為在全部的敘述里,始終貫穿著“今天的立場”,我們是重新排列記憶的統(tǒng)治者。如此,我們才能有酣暢淋漓的感覺。
撫摸著這本神奇的書,這本關(guān)乎記憶的書,我不禁回想自己的過去、自己的童年,追尋著如小說中相似的情節(jié)。記憶撫摸著心靈傷口的疤痕,沒有了當時觸目驚心的感受,歲月風干了一切。我知道,我一切的驚奇與恐懼也如孫光林的記憶一樣轉(zhuǎn)化為幽默與甜蜜。
如果讓我給這份轉(zhuǎn)化的時光力量起另外一個名字,那我想就是——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