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向榮:奶奶走了……
重陽節(jié)到來之際,不由得想起了奶奶。我那去世的奶奶,那個小腳的女人,那個一生繁衍枝椏了40多個兒孫的小腳老太,凝聚起了我們這個家族血脈相連的命運共同體!
謹以此文獻給天下所有的老人們!
——題記
2010年8月17日,農(nóng)歷七月初八,86歲的奶奶在經(jīng)過兩天兩夜的昏迷后,最終撇下牽掛她的40多個兒孫,撒手人寰,駕鶴西去……
奶奶一生剛強不易。幼時,生父病逝,她的母親不堪忍受婆母和妯娌的謾罵,忍痛撇下年少的姐姐,攜她和襁褓中的妹妹改嫁至西山開高爐的王東家。所幸,繼父待她們視同己出,奶奶在王家度過了無憂無慮的13年。在那里,她經(jīng)歷了纏足的痛苦和偷偷跑到茅廁房放足的酣暢,以及被母親逮住后愈加嚴厲的裹足和訓(xùn)斥。每每憶及此事,奶奶總是笑呵呵的,像是在回味陳釀的老酒。她說,那時相親,誰也不好意思看誰,爺爺埋著頭,就是看上了她那雙小腳。
爺爺出生書香世家,崇尚儒學(xué),這從我們這個家譜中的人名中可見一斑。他的父輩:德基、廷基、恒基……。他的平輩:爺爺屬兔,兔住月宮,他叫明月;二爺屬龍,龍主打雷,起名明雷;三爺屬猴,猴居山中,便換明山。而到了他的子輩,則遵循了“三綱五常”,那時講究“仁義禮智信,溫良恭謹讓”,所以,我的父輩們沿襲著國仁、國義、國禮、國治、國信、國文……叫下來,姑姑們則取名“淑、孝、麗”。盡管后來由于文化大革命,幾個叔叔的名字改成了同音不同字的“治、新、文”等,但絲毫掩飾不了這個家族曾經(jīng)的文化和榮耀,這讓我們小輩很是佩服。不像我們現(xiàn)在,起名似乎只像文字拼湊,有些汗顏。
奶奶嫁過來時,她17歲,爺爺15歲。作為長媳,長嫂,在我們那樣一個大家族中能立足,期間經(jīng)歷了怎樣的風(fēng)雨和磨礪,想必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印象中,奶奶很少笑,那雙小腳走起路來也是“噔噔——”的,村人都傳奶奶“厲害”,我想,這應(yīng)該和她的成長經(jīng)歷和后來所處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起初,可能因為不“厲害”不能活;后來,可能因為養(yǎng)成了“厲害”的習(xí)慣,或者感覺有了足夠“厲害”的“資本”?不得而知。
奶奶一生育有4兒3女,父親說,年輕時,奶奶身體不好,常年下不了炕,反倒50歲以后,身體才愈發(fā)硬朗。所幸爺爺和他的4個兒子都吃供應(yīng)糧,這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是足以令人羨慕的,但一步步是怎樣走過來的?姑嫂叔伯之間可曾引發(fā)怎樣的糾結(jié)?我不知道。倒是前陣子看《妯娌的三國時代》,劇中婆婆的精明和不易,讓我想起了我的奶奶,面對四個兒子、四個兒媳、三個閨女、三個女婿,以及上有婆婆、中有本家叔侄,想必奶奶當(dāng)時的處境應(yīng)該有過之而無不及。至今依稀記得,爺爺56歲工亡離去時,丟下還未成家的四叔和三姑,奶奶托人寫信,說家中無人挑水、種地,哥嫂爭房等等,將在外當(dāng)兵備考軍校的四叔騙回來,換取小姑接替爺爺工作的名額。作為母親,她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權(quán)衡和糾結(jié)?面對四叔回來后,兄妹之間的推讓和賭氣,兄弟哥嫂之間的誤會和傷感,她又在中間怎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規(guī)勸和調(diào)解,我想,這也只有在她去世后,她的后輩才會真正站在她當(dāng)初的角度上,一點一滴地體諒她的良苦用心……
爺爺去世后不足兩年,年僅33歲的二嬸病逝,留下兩個女兒,一個11歲,1個9歲。撫養(yǎng)她們的重擔(dān)又落在奶奶肩上。二叔嬌寵兩個女兒,再未婚娶,奶奶既要教養(yǎng)孫女,又要操心二叔一日三餐,還要想法設(shè)法調(diào)動一家人說服二叔另找個做伴的人,直至她的兩個孫女也成家立業(yè)。唉——,期間一波三折,個中滋味,誰人識得?
三叔2009年病逝后,奶奶慟哭:“老天不長眼,為什要害我的孩兒?你要帶帶我走,不要害我家孩兒們!”姑姑們說,后來,奶奶有事沒事就會冷不丁冒上這么一句話,可見80多歲的她仍對兒孫們的擔(dān)憂和庇護!
奶奶最高興的應(yīng)該是看見我們孫輩去看她。那年我和弟弟周末帶孩子們?nèi)タ此?,她正在廚房里熬了一鍋米湯等二叔下班回來。見我們來了,激動得把全家老小的名字快叫遍了,才喚出了我和弟弟的乳名。揣著、搡著非讓喝那熬得融乎乎、黃呵呵的米湯,我和弟弟喝好了,她還不依,80多的老太太,居然拐杖都不拄,一只手端了米湯鍋追出門外,踮著小腳,要給弟弟倒上,嚇得弟弟趕緊蹲下,接過奶奶的砂鍋,一股腦兒地倒到碗里喝了;臨走,她還要送出大門,出小門,不顧坡滑路凹,下了那坡,倚著那匹墻,揮手告別,這道風(fēng)景,成為我今生永遠抹不去的記憶;飛飛小弟考上大學(xué)、碩博連讀那年,去給奶奶報喜,奶奶高興得老淚縱橫,她在爺爺遺像前焚香告慰:孩子們有出息,不光考上了大學(xué),還一舉考上了博士!在她的概念里,博士是多大的學(xué)問,她不知道,只是知道比大學(xué)生還厲害!還榮耀!
奶奶去世前,恰住大姑家。大姑、二姑住對門,對奶奶照顧更是體貼。前一晚,她要喝二姑熬的菜飯(晉城人叫米琪兒),這是奶奶最愛喝的飯種。二姑給她舀了滿滿一碗后,她嗔罵二姑:“你奶的,舀這么多!能喝了?”二姑笑:“喝不了剩下!”以奶奶那輩人的性格,她怎舍得丟一口一勺?她喝得一口沒剩。臨睡前,她還叮囑大姑:“明早不要給我沖豆奶了,把今晚的米湯給我熬上喝吧!”次日一早,大姑進門叫奶奶,但見奶奶衣著鞋襪、穿戴整齊,被子疊起、窗簾拉開,手搭胸前,酣然入睡。以為她早起后又迷糊住了,偷偷給她把雙手放下,又把床邊的尿盆端走,隨后到廚房熬了米湯給奶奶端來,不想,一叫不醒,二叫不醒,三叫不醒,大姑色變……
奶奶被轉(zhuǎn)移到三嬸家,身為醫(yī)生的三嬸及時給奶奶掛上吊瓶,我們和四叔兩家也先后趕到,呼喚奶奶,已無應(yīng)聲,但我總覺得奶奶有感應(yīng),因為起初她的腿冰涼,在我給她暖腿的時候我感覺體溫在一點點回暖,而且奶奶的腿似乎還動了動,所以,我一直堅信,奶奶只是病了,或者只是多睡一會,一定能夠醒過來!但奶奶還是走了,一如她的性格,說一不二。我想起她生前說過的話:“我臨了可不拖累我家孩兒們!”奶奶確實做到了!甚至在收拾她的遺物時,還從她的貼身衣物里,掏出用手絹包裹著的800元錢!奶奶,這是你留給后輩為您操辦后事的嗎?
奶奶雖已仙逝,但她的剛強和堅韌卻深深地根植在我們的記憶深處,影響和引領(lǐng)著她的每一個晚輩兒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