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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xí)習(xí):白皮紙

作者:習(xí)習(xí) 2015-04-21 19:45 來源:同煤集團

這個世上,有些事物好像是靜止的,它固守自己,拒絕變化,漫長的時光過了,它依舊呈現(xiàn)原本的樣子,這叫人著迷、念想。

就說手工造紙。1900年前,像牛頓一樣,那個喜歡動腦筋琢磨事兒的湖南人蔡倫,在某一刻突然靈光一現(xiàn),想出了改進紙的辦法。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一改進,促成了世界文明的一次巨大飛躍。文字早早誕生了,但遲遲找不到適合安放它的地方。巖石、龜背、獸骨、簡牘讓文字負重、遏制表達,而絲帛又太富貴。直到東漢、到蔡倫,終于出現(xiàn)了平滑、柔韌、溫潤的紙張,人們便深情地稱它蔡倫紙。文字使紙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字跡沒有重量,但盛滿字跡的紙張承載起了厚重的歷史。當(dāng)蔡倫紙在中國皇帝的面前展開,皇帝欣悅地看到了紙的意義,便敕令各地效仿推廣蔡倫造紙技術(shù),造紙術(shù)就這樣水一樣地在中國的東南西北洇開。造紙術(shù)的迅速普及,還得益于對造紙技藝的簡樸要求。紙張氣質(zhì)高貴,但成就它的勞動樸素到近于簡陋,只要靠近河、靠近植物,只要有一雙雙不厭其煩不辭勞苦的手,雪片一樣的紙就源源不斷地被制造出來了。

“制造”很奇妙。它包含思想、勞作、理想、期盼、難以確定的過程、處于未知與可知之間的收獲。它改變事物的性質(zhì)和樣貌,柔嫩的樹皮成為潔白的紙,像蛹成了蝶,你甚至看不清它的祖系,又好比松散的泥土成為精美有形的陶器,粒??杀娴奈骞茸?yōu)樘尥赋纬旱乃啤7N種神奇的嬗變里,有著神奇的過程。

那日,在貴州印江的合水鎮(zhèn),看到了頗具規(guī)模的古法造紙作坊群,至今令人懷想。

造紙,自然離不開水。地名里就有兩條河——發(fā)源于梵凈山的木黃、永義兩條河在這里交匯成了“合水”。一座石橋銜接起兩岸,河對岸,大山翠綠如玉。幾個小姑娘背著滿背簍新鮮欲滴的金銀花,嬉笑著從山腳走來。河依偎著山,山谷里回響著一聲聲重重的舂臼聲,是水車翻動木杵在搗砸炮制過的白凈柔韌的構(gòu)樹皮。剛剛給作坊里舀紙的男人送過中飯的女人,耐心地翻著木杵下一大坨樹皮。低矮的作坊,苫一層厚厚的茅草,滿眼古意。男人用一張緊繃的竹簾,熟練地從紙漿池里舀著紙,這是最需要技術(shù)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技藝嫻熟的造紙匠,舀起的紙薄厚均勻,且一張張分毫不差。紙均勻地被舀起,淋漓著水珠,但它已有了紙的雛形。簡單機械的勞作,很容易分心,一刀紙一百張,如何準(zhǔn)確記數(shù)所舀的紙張呢?忘了問茅草棚里的匠人。我記得在甘肅的古法造紙中,抄紙時仍然沿襲著古老的記數(shù)法——麻錢記數(shù)。

造紙作坊緊鄰著河,一間間鋪開,有著不小的規(guī)模。除了有河水可以依傍,還因為河邊生長茂密的構(gòu)樹。這種速生的樹,韌皮潔白柔韌,是造紙的上好原料。之外,手工造紙,不挑男女老幼,老人女人和孩子負責(zé)采集、剝皮、舂筋、曬紙,重活、糙活和技術(shù)活留給男人。所謂“七十二道工,外加口吹風(fēng)”,造紙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必不可少。第七十三道工序口吹風(fēng),是將晾在墻上的將好的紙,用嘴巴吹開一角,然后輕輕將紙掀下,可惜這一道充滿情味、采摘果實般的工序不能親見,再見時,已是一張張潔凈素雅的白皮紙。

印江的手工白皮紙,絲緞般柔韌,色調(diào)優(yōu)雅,紙中細小的植物纖維,留住了些許植物的影子。紙上還有隱隱可見的細密的網(wǎng)紋,這讓我想起蘭州博物館的一樣鎮(zhèn)館之寶:三片有字跡的東漢紙——迄今國內(nèi)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有字跡的蔡倫紙之一。也是這樣的色澤,也有著這樣細細的網(wǎng)紋,與印江的手工白皮紙酷似,但它們已隔著近兩千年的距離。

時間靜止在白皮紙上。一個地方,因著這樣的事物,便有了長長的根脈。在印江,隨處都有這樣古老的物什,千年紫薇神樹、蒼老的舊宅、古樸的土寨、老橋,甚至矗立于校園里的古塔,它們讓印江深邃迷人。

在我的家鄉(xiāng)甘肅的西河縣,我也曾看到蔡倫的古法造紙。村子的名字里也有河,叫劉河村,河邊也有茂盛的構(gòu)樹。那幾日,目睹造紙匠人將剝好的構(gòu)樹皮浸泡,用石灰水沸煮,用木杵反復(fù)敲砸,再泡漿,然后抄紙、晾曬,幾乎與印江白皮紙的造法無異。構(gòu)樹皮泡在水中,造紙世家的匠人說,必須是活水,這樣水才能把樹枝里的臟東西扯走?,F(xiàn)在想,這真是個奇妙的張望,在大中國的一南一北,在相似的地理地形、自然環(huán)境下,匠人們操著不同方言,做著同樣悠長而安靜的活計。相似的還有造紙匠人們共同的懷想,每年農(nóng)歷的三月十八,天下造紙的人,共同祭奠著他們的祖師爺蔡倫。

傳說劉河村附近有一小山,名叫晾紙山,一山的紙,一山大雪,聽上去,甚是心動。

在印江,我頗喜歡這樣的傳說,相傳明代洪武年間,大約600年前,精通造紙術(shù)的蔡倫后代因躲避戰(zhàn)亂,為謀求生計從湖南萊陽經(jīng)江西入貴州,行至印江合水的蔡家坳時,但見這里構(gòu)樹繁茂、河水湯湯,便安家于此,開始造紙,印江的造紙業(yè)就這樣興盛起來了。

一張白皮紙就像一塊空地,空地上該種什么?在印江,顯然適宜種茶,梵凈山的翠峰,細嫩、飽滿、香味高古悠長,茶與白皮紙,氣息相投。而一個書寫者,與墨、與白皮紙,也氣息貫通。在印江,若在白皮紙上潑灑水墨,便該是梵凈山絕頂?shù)哪且淮笈煽彰稍旗F,若要在上面留字,便該有著清末印江人嚴(yán)寅亮的“頤和園”三個字的雍容勁健。

總想起臨走時印江朋友說的話,回去后,可以用白皮紙包茶,茶是他送的梵凈山的綠茶。想來白皮紙包裹茶,茶香不會散逸,但總覺得還有著別樣的滋味,就仿佛兩樣美好古樸的事物,要把它們安靜地聚在一起。(習(xí)習(x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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