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經(jīng)之中盡是好文章
聽說,對那些瞎改他文章的編輯,張中行曾出過惡聲:“改我一字,男盜女娼。”不知道的人,以為這老頭子倚老賣老,太不講道理,你再是什么名家,文章做得再好,當(dāng)真就一字也不能動嗎,還罵出這么難聽的話來。我卻有點能理解,怕不能怪老先生。一次張中行的文章中有個“娑婆世界”,到了編輯那里,大概以為老頭子老眼昏花了,什么娑婆呀,沒聽說過,把婆娑寫倒了吧,就大筆一揮,給改成了“婆娑世界”。憑良心講,碰到這樣的編輯,真的不能怪老先生要出惡聲了,換了誰怕也都要開罵的吧。不是我說現(xiàn)成話,老先生的這篇文章要到了我的手上,敢肯定,我是一定不會弄個“婆娑世界”討罵的,這樣說好像我比人家編輯的水平還高似的,其實一點點這樣的意思都沒有,只是我這人喜歡亂翻書,偶爾也會讀點佛經(jīng)什么的,碰巧知道佛教里的的確確是有個“娑婆世界”的。
記得那年第一次去香港,拖了大半箱子的佛經(jīng)回來,到了祿口機場,好像是個武警,大概是見這只箱子沉甸甸得有點可疑,讓打開檢查,見一只大箱子里面差不多都是佛經(jīng),武警抬頭再把我看看,估計心里在嘀咕:這家伙也不像個和尚啊。是的,我不是小僧老衲,也不是在家的居士,但我真的是常常喜歡讀點佛經(jīng)的。喜歡讀的原因是什么呢?記得周作人曾回憶過魯迅:“魯迅在一個時期很看些佛經(jīng),這在了解思想外,重要還是在看它文章,因為六朝譯本的佛經(jīng)實在即是六朝文,一樣值得看。”而知堂自己也是讀過不少佛經(jīng)的:“我只是把佛經(jīng)當(dāng)作書來看,而且是漢文的書,所得的自然也只在文章及思想這兩點上而已。”真不是攀附先賢,我之喜歡翻翻佛經(jīng),確實是和這兄弟倆有一點契合的,雖說也是想了解一點佛經(jīng)里的思想,但更多的我還是把它當(dāng)作文章來欣賞的。比如一部《金剛經(jīng)》,我就是時常要讀讀的。“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這樣的思想,的確是很叫人佩服的,據(jù)《六祖壇經(jīng)》記,當(dāng)年惠能初見五祖,聽講《金剛經(jīng)》,聽到這八個字一下子就大悟了,五祖便將衣缽傳與他,成了禪宗六祖。說老實話,這八字真經(jīng),就是對像我這般的愚頑之輩,亦是如同棒喝,叫人恍然大悟的。但我之喜歡《金剛經(jīng)》,除了它的思想,對其文章亦是佩服得不得了的。你看它開頭就寫:“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wèi)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只是老老實實的記錄佛祖穿好衣服,拿著討飯家伙,進(jìn)城挨家挨戶要飯,要回來吃飽了,收拾一下衣服飯碗,再洗洗臟腳,然后鋪好位子,坐下打坐。平常的佛祖,平實的文字,多好的文章啊。你想想,這要讓如今那些個專會寫美文的作家們文人們來寫,那還得了,是寫經(jīng)啊,寫的又是佛祖出場,還不鋪錦列繡、妙筆生花,寫得神光四射、云里霧里啊。說出來不怕人家笑,我年青時也是喜歡看所謂美文的,很是佩服那些作家真是太有才了,怎么寫得那么漂亮呢。但如今,對那些個美文的感覺,我不說謊,就只剩下一個字,膩。翻了幾十年的書,若到今天還不能識得一點文章的高下好丑,豈不冤枉。如今喜歡的,正是《金剛經(jīng)》這樣的文字,質(zhì)樸,平實,辭達(dá)而已矣,這才是好文章呢。
知堂曾慨嘆:“士大夫不讀佛書以為正派,卻亦即此吃虧不少了。”這話真不是瞎說,單單以文章論,中國自唐宋八大家開始的一些文人,專會寫那放言高論、鏗鏘有力的大作,要么就是擅長寫那雕龍鏤鳳、詩情畫意的美文,就是不肯老老實實的說話,平平實實的作文,怕正是吃了不肯讀讀像《金剛經(jīng)》這樣的好文字的虧吧。所以知堂老人又誠懇的說:“我不敢妄勸青年人看佛書,若是三十歲以上,國文有根柢,常識具足的人,適宜的閱讀,當(dāng)能得些好處。”這話也算得是金針度人了。當(dāng)然,如若你對佛經(jīng)一點興趣也沒有,知堂這話你也可以不聽他的,但你因此也就錯過了欣賞一些好文章,這卻是一點不假的。小和尚念經(jīng),他要記詞句,老和尚看經(jīng),他要了生死,反而是我們這般凡夫俗子,沒有那些個負(fù)擔(dān),可以一味只把佛經(jīng)當(dāng)文章來欣賞,不亦快哉,你要還是不曉得讀,那真的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反正吃虧的又不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