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奶奶

流年似水，不知不覺，人已近黃昏。沒來由的，總喜歡懷舊，喜歡那些古舊的物件兒，因為一件舊物，一定詩意著一段或華麗或凄美的故事。比如在古玩市場的舊貨攤上看到一只令我一見傾心的舊手鐲，我想，曾有幸戴過這只水潤剔透淺翠綠手鐲的，一定是個溫婉如玉的桃花女子，心底瞬間會輕輕漾起一波柔軟的漣漪。手鐲很安靜地躺在玻璃柜里，它期待著另一個有緣人將它戴走，然后珍藏一生?？吹揭粡埨险掌銜肽切┮呀?jīng)遠(yuǎn)去的光陰，承載過多少辛酸與舊事。我飄忽的思緒，渴望穿過那片被鏡頭定格的風(fēng)景，尋覓前世的煙火與冷暖，在淡淡的茶香里，回憶一段久遠(yuǎn)的親情。

我面前古銅色的相框里，鑲嵌著一張珍貴的上世紀(jì)老照片，經(jīng)過翻新沖洗的舊照片雖已泛黃，但仍很清晰。照片的背景，是古典到骨頭里的那種醇厚，男子身上的長袍馬褂，女子錦繡綢緞下的三寸金蓮，讓我們看到一個遠(yuǎn)古朝代的悠悠歲月。照片中那貌似潘郞的帥哥是我的爺爺，端莊秀雅的女子是我的奶奶。他們出生于清朝末年，也曾經(jīng)歷過亂世烽煙，想想他們那個年代的人生，在蕭蕭戰(zhàn)火與凄風(fēng)冷雨中能夠比較殷實地過著安穩(wěn)的日子，這無疑是緣于爺爺一貫做人做事的小心謹(jǐn)慎。我的祖輩，是世居大同城的人家兒，從爺爺?shù)母赣H開始，就居住在帥府街。我家的院子，北鄰元帥府，是一處古樸典雅的四合院。爺爺?shù)母赣H，曾是清朝的宮廷裁縫，專給滿清那些八旗公子貴婦人做衣裳，衣裳全部是用手工縫制。老祖爺?shù)木渴炙嚕惯@個家庭在那樣烽火連天的朝代免遭饑寒和動蕩，實屬不易。

我的爺爺，從15歲起在大同的恒麗魁綢緞莊當(dāng)學(xué)徒，18歲出徒當(dāng)買客。過去的買客，如今稱做采購。爺爺常年駐上海、南京、蘇州、杭州、天津等地，是個走南闖北的生意人。隔了一百多年的煙火，我只能用一支素筆，在紙上描描畫畫，想象著爺爺當(dāng)年，頭戴斗笠身穿長衫，英姿瀟灑的步履走在煙雨紅塵的路上，踏過漫漫青山，橫渡泱泱河流，烈日下的匆匆過客，早已歸心似箭。

因為爺爺誠信做人，謹(jǐn)遵操守，受他人信任與委托，又在大同德泰裕綢緞莊做了二掌柜，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職業(yè)經(jīng)理。解放后，爺爺在大北街與人合伙開了裕豐祥布莊，還很榮耀地當(dāng)選為大同城區(qū)第一屆人大代表。不論是在他人旗下謀事，還是自己經(jīng)營做老板，爺爺一生都是本分做人認(rèn)真做事誠懇待人，是個非常優(yōu)秀自律的生意人。聽父親講，當(dāng)年日本人入侵大同城，日本商會委派爺爺做大同的商會會長，爺爺誓死不從，小日本最終無奈作罷。爺爺用一顆仁愛的心和一雙勤勞的手，建起一方平靜的港灣——帥府街33 號，這座寧靜祥和的四合院，每天清晨，迎著東方冉冉升起的太陽，幸福地沐浴在陽光下，爺爺帶著他的家眷和兄弟一家大大小小近二十口人，始終和和睦睦生活在一個院子里。爺爺去世的時候，我三歲，對爺爺?shù)挠洃洸欢?，但始終記得，我曾坐在爺爺?shù)南ドw上享受過他老人家的愛撫，少的淺淡的記憶里，爺爺因病痛折磨得很清瘦的臉，慈祥地對著我微笑，那笑容，執(zhí)著地烙印在3歲女孩兒的心里，恒久堅定地陪我度過五十年的華彩人生。

我的奶奶，身材瘦小格外干凈。我百無聊賴的時候，當(dāng)午后陽光溫柔地灑進(jìn)小屋，喜歡泡一盞清香的茉莉花茶，慵懶地倚在沙發(fā)里，聽父親講那老去的故事。從父親口中我得知，奶奶出生在富有的家庭，門庭算不上高貴顯赫，卻也是綾羅綢緞錦衣玉食。富裕人家的小姐，在閨房里做做女紅，在院子里曬曬太陽，池邊與魚兒戲耍，傍晚斜陽西下時，拈一朵明艷的花，枕著花香入眠。夢里花未謝，夢醒，15歲少女如花般的青春，從此交給了未曾謀面的爺爺，他們的幸福，執(zhí)手相看，平淡一生。奶奶沒念過書，卻懂得不少道理。小時候的我特別貪玩，不思學(xué)習(xí)，她常對我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可別錯過了這么好的學(xué)習(xí)時光。一寸光陰一寸金哩!”過去了幾十年，我依然記得奶奶當(dāng)時說著話的神情，白皙的圓臉很嚴(yán)肅很認(rèn)真。我的父母是人民教師，教學(xué)很辛苦，每天回家還要批改學(xué)生的作業(yè)，他們很勞累，就常常指揮我干這干那，我不服氣就會頂撞父母，這時候，奶奶是我的保護(hù)神，她總會幫著我。

在我的心靈深處，奶奶對我的呵護(hù)與疼愛，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父母給我的愛。我上初中那年的冬天，冰冷沁骨。有一天我結(jié)束了晚自習(xí)的課已經(jīng)是九點鐘，路上行人很少，稀疏的路燈昏暗，一個15歲的女孩子，背著重重的書包匆匆行走在冷寂的寒夜，提心吊膽自不必說，還有饑餓與害怕。當(dāng)我行至熟悉的帥府街，離我家院子十多米處時，看到一縷明亮的月輝，斜斜地投向站在門楣臺階上一個瘦小的身影，那是我的奶奶。我快步跑上前去，捧起她那雙已經(jīng)凍得冰涼的手，急切地問：“您干啥站在這兒?”奶奶說：“這么晚了我不放心呢!” 站在冷月下，我眼里蓄滿了淚花，那一刻，我無語凝噎，我給了奶奶一個擁抱，這個擁抱默默無聲，卻勝似萬語千言。1986年，我結(jié)婚了，作為家里的長女，父母歡天喜地興師動眾地在家里為我籌辦婚禮，那個年月還不時興在酒店辦婚禮。我家的院子，兩間正房，兩間廂房，還有叔叔家的屋子，坐滿了親戚朋友，鬧鬧哄哄的充滿了喜慶。奶奶坐在炕上，笑得滿臉生花，嘴里還不住地說：看你們多幸福啊!可是一年后的一夜之間，我的幸福便遭到了致命的傷與痛!我的第一個孩子出世，四個月便已出落得眉目清秀，誰看見都想抱一下親一口的漂亮男孩，就像年畫兒里的漂亮娃娃?；蛟S，是老天妒我，也許，真的如奶奶所說，他是觀音菩薩膝前持蓮的小童，因為這個孩子長相靈巧，發(fā)如燕翅，已跳出了三界，被觀音娘娘帶走修六世輪回普度眾生去了。只是一個剎那，一個轉(zhuǎn)身，那個已經(jīng)會對著我微笑的胖嘟嘟的小身體，因急性腦膜炎永遠(yuǎn)離開了我的懷抱，我生不如死地痛著……

不知是奶奶信了神，還是為了給我安慰，從來不迷信的奶奶，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說：唉，早知道這樣早該把他系到廟里就好了!唉，系在廟里就不會出事了!上了年紀(jì)的老人總以為，太靈巧聰慧的孩子，尤其是長出“燕翅頭”的孩子，將生辰八字系在廟里，便可躲去災(zāi)病長命百歲。愈合了的傷疤重新揭起，心真的會痛。我無法知曉，與爺爺奶奶已隔經(jīng)年的淺淡俗事是否會打動讀者柔軟的心，是否會贏得編輯簡素的情懷，但是，已葬于塵埃很久很久的故事，再次撿拾記憶，心原來還是那么的傷著，我落淚了。我第二個孩子出生的一個月之后，奶奶過世。幾天后的夜里，我做了個奇怪的夢，我看見奶奶坐在我家老房子的炕沿上，手里拿著把剪刀，很認(rèn)真仔細(xì)地在剪著一張大紅紙。我問她在剪什么?她說：我給你的孩子剪一道符，帶著它，孩子一定會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夢里，淚水潮濕了我的心。即使歲月斑駁了舊夢，但我始終心懷感恩，將那份情埋入心骨。她對我的愛，是那么的放不下，她在天堂，還在牽掛著我的幸福。

奶奶是個心靈手巧的人，七十年代那種苦巴巴的日子，粗茶淡飯也會做得美味可口。那個年頭，社會經(jīng)濟(jì)不發(fā)達(dá)，父母掙的錢勉強(qiáng)糊口，花花綠綠的漂亮衣服與我無緣，因此，我們姐妹過冬的棉衣全靠奶奶巧手縫制，好看的碎花小棉襖穿在身上，溫暖著每一個寒冷的冬天，也溫馨著我青澀的童年。她腳上穿的鞋，是店里沒有賣的，那精巧別致的緞面繡花鞋，從鞋底到鞋幫鞋臉兒的制作都是那么精致，鞋面繡上幾朵小花兒，一針一線，都是她自己獨立完成。若能把奶奶的繡花鞋保存至今，我敢說，絕對是一件值得收藏的民間藝術(shù)品。遺憾啊!那些緞子面的繡花鞋，二十七年前就已隨她老人家一起入土為安了!

我家的另一張老照片，是1980年初夏的情景。初夏正涼爽，小姑姑帶著75歲的奶奶去省城太原的博物館游覽，巧遇美國加州一對母女，相片中的外國母親是位記者，她十分驚嘆奶奶那雙玲瓏精致的小腳。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一雙屬于清朝時代的三寸金蓮在這個世上已很罕見，在美國記者的眼里，大概奶奶的三寸金蓮堪稱精美的藝術(shù)品。美國記者很謹(jǐn)慎，她經(jīng)博物館負(fù)責(zé)人同意，與奶奶合影留念。照片中的奶奶，穿著斜襟衣衫，頭發(fā)抹得溜光，很自豪地與老外站在一起，看奶奶臉上的笑容，還真夠淡定!

奶奶一輩子沒得過什么大病，高壽84歲。她不念阿彌陀佛，也沒給釋迦牟尼燒過香，也不曾匍匐在佛祖的腳下虔誠地磕過頭。在她的生活里，紅燒肉是她的最愛，其次就是在我的攙扶下去戲園子聽?wèi)?。所謂的戲園子，就是火神廟街的電影院，那里常常上演一些戲曲，像什么《卷席筒》《花為媒》《十五貫》《小二黑結(jié)婚》，這些戲，都是我陪著她去看的。電影院放映《紅樓夢》的時候，奶奶扭著三寸金蓮在我的陪同下去觀看，她看了三遍，每次看，她都會掉著眼淚絮絮叨叨地說，我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我總是譏笑她，您過去再怎么怎么好，老掉牙的東西全部過時了!許多年后，當(dāng)我們從老院搬遷住進(jìn)父親學(xué)校分配的樓房，已是風(fēng)燭殘年的奶奶，開始犯糊涂，常常自言自語，胡言亂語，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她不厭其煩地給我們講故事，前朝舊事，還有老院的滄桑與繁華。那根深蒂固的情懷，已經(jīng)深入骨髓，即使老到癡呆，也無法從記憶中抹去。奶奶生命的最后時刻，像一支燃盡的紅蠟燭，在明明滅滅的一縷煙云中散去，平靜而安詳?shù)貕劢K正寢， 那是她老人家修來的福分。她對我的愛，即使我用三天三夜的時間，我粗淺的文字也表達(dá)不盡對她的情感。奶奶的一生，是一本精彩的書，而我對奶奶的懷念，是我用一生也讀不完的功課。

一溪舊煙雨，一曲云水閑事，不曾驚天動地，一樣刻骨銘心。 抹不去的記憶，忘不掉的親情，即使歲月滄老了韶華，光陰擱淺了故人，當(dāng)我閑坐時光的夢里，總是不經(jīng)意地懷念遠(yuǎn)去的風(fēng)景。一些人，一些舊物，或許是天空殘留的那一抹煙霞，亦會叫我久久地久久地深思、留戀。時光是一條靜靜的河流，那些悠悠往事早已隨流水而歸塵。我有幸做了一段繁華舊事的主角，那些留在心靈深處的平凡與溫情，在月明風(fēng)輕的夜晚，在一紙墨香中，靜悄悄開出一朵朵淡雅的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