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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錦嬌:姥爺?shù)钠咸烟?/h1>
作者:董錦嬌 2015-12-14 22:52 來源:陜西煤業(yè)

冬天的西北風(fēng)慢慢刮起來了,院里屋前柳樹上的葉子也日見稀少了。在樓上,隔著樹冠可以看到村口洛河水粼粼的波紋。記得夏天的時候柳葉格外的茂盛,以至成了樹的負(fù)擔(dān)。八月份的一場大風(fēng),竟然掰斷了一段碗口粗的樹干,砸在一座小房子的彩鋼瓦上,現(xiàn)出深深的凹陷,十分的礙眼。旁邊的籬笆墻也被殃及,這些都是葉子繁密惹的禍?,F(xiàn)在消停了,只剩不到稀疏的葉子無精打采地在秋風(fēng)中繼續(xù)招搖。

菜地里早已沒了作物,蘋果樹下的沃土也已經(jīng)被凍成僵硬的一片。再有十天不到,就進(jìn)入冬月了。水泥甬道從一架葡萄藤下面穿過,出來進(jìn)去滿眼都是那幾株還沒有剪下來的紫色果實。好像在暗示著主人的懶惰。院子是鄉(xiāng)下人的臉面,看院子整潔的程度,就知道主人過日子的心勁兒。

其實姥爺不是懶。我知道他是想把那幾串葡萄多留一段時日,一旦把它們剪掉,那就是永別了。這些葡萄樹跟了他多年,早過了盛果期,產(chǎn)量逐年減少。鄰居告訴他,要想來年多些結(jié)果,只能砍掉這些老干??车袅?,明年春天從基部會發(fā)出新的枝條來。鄰居說,他家的葡萄就是這樣修剪的。

砍掉這些葡萄,姥爺心里是有些不舍的。從搬到這里開始他就喜歡在園子里種一些東西。蓋起屋子的第二年春天,他就迫不及待地栽下了這十棵葡萄,是那種祖籍在深山之中的小黑粒品種。把它們架在院子里,往往會讓我產(chǎn)生進(jìn)了深山的錯覺。姥爺栽種葡萄主要在于美化,處春中有一架希望,盛夏中有一架清涼,金秋時有一架果實,寒冬中呢,可以有一架夢想。葡萄是一種皮實的作物,只需要澆水,打杈,就會快速生長,當(dāng)年秋天就可以成蔭。第三年就開花結(jié)果。姥爺?shù)幕镉媯儊硗?,就在葡萄架下擺了八仙桌,他自己的則是一把舒服的躺椅,盛夏中不堪暑熱,都褪去上衣,赤著臂膀,借著甬道上緩緩撫來的涼爽的風(fēng),把他自己灌得靈魂出竅。有時候姥爺獨自一人躺在葡萄架下,手里拿著一摞報紙,半看不看的。我瞧著好多個青色的葡萄粒擠在一起,掛在寬闊的葡萄葉下,像是翡翠雕刻出來的工藝品。嫩枝淖溺,青果澹蕩。姥爺退休以后的農(nóng)家日子,悠然自得。

我也享受著葡萄帶來的美感,生活也隨之泰然了。但我心粗,不理會它的變化。好像是在夏末吧,忽然覺得葡萄已經(jīng)變色了。鄰人說,果實都是先長個頭,然后再著色、成熟。變了色的葡萄不再長個頭,只是一點點地讓自己成熟起來。那一年夏天,姥爺隔著窗子與葡萄對飲。他低頭倒酒的工夫,猛聽咔吧一聲響亮,急忙看去,我也跟著出了屋里,發(fā)現(xiàn)葡萄架折了一根立柱,架子倒了半邊。原來是葡萄長大了,從細(xì)細(xì)的青條變成了粗藤。已經(jīng)是大小伙子了。木桿支撐不住它的重量。我突然在心里檢討著自己,覺得向它們索求的太多,春夏秋冬的??衫褷旉P(guān)心的又太少。我慢慢地把心思收起,幫著姥爺費了很大的力氣給了它們一個新的倚靠。把事情做完,藤條又安靜地臥在它那木架上的時候,再看底下已經(jīng)是滿地珠玉。讓人心疼。

我的舅舅是個面點師,會做很多糕點,也會釀葡萄酒。他教給我如何用綿白糖和葡萄粒做出酒來。沒有一滴水一滴酒,單單靠葡萄自身的發(fā)酵,就可以釀出美味的瓊漿。把釀好的汁液斟在玻璃杯里,紫色的液體稠稠的,掛在杯壁上久久不能流下。出乎我的意料喝這種汁液,酒量低淺的人很快就會醉倒。多年以來,我每年都釀一些葡萄酒,自己卻不喜歡喝。我迷戀它能夠讓靈魂洶涌起來的勁頭,葡萄酒多半留給姥爺和喜歡的朋友。記得那年葡萄豐收,姥爺估計著怎么也有百八十斤,我就幫著姥爺喜滋滋地釀了酒,放在窖里??墒钱?dāng)?shù)诙昱笥褋砹?,我下窖取酒的時候,一下子傻了。窖里一半都是水,酒缸傾斜著,漂在水面上。不用說,那些酒真正的叫做“泡湯了”,姥爺狠狠把我教訓(xùn)了一頓……

小侄女從北京過來,喜歡在葡萄架下面玩耍。姥爺還專門給她做了個秋千,可是她不肯玩,卻跟我聊起“人生”來了,呵呵,她笑著問我說:“小姨,老人的世界是什么樣子啊?”我很奇怪,也很好奇。一個7歲不到的孩子,居然問起老年人的世界來了。我問她:你說會是什么樣子?她想了想,說:“大樹底下有個貓。”我暈掉了。大樹底下有個貓?這應(yīng)該是她的遐想吧!不過還是個挺美的意境呢!小侄女這句話把姥爺和這些葡萄樹聯(lián)結(jié)到了一起了。姥爺就是她所說的貓,默默地守候在葡萄樹下。以后過了好久,每次走在這里,我都在回味她的話,想象著我變成了貓,守候在葡萄架下……

不管這些葡萄承載著我多少回憶,姥爺都要伐去它們了。天實在冷了,預(yù)報說還要降溫。無法再尋什么理由繼續(xù)拖延了。姥爺跪在地上,用手鋸一根一根地把它們鋸斷,只是在根部留下短短的一截。那是給新芽留出來的平臺。鋸起來很輕松,我的心卻很沉重。沒有采摘干凈的漿果還掛在枝頭,藤子一動它們就掉到地上,跌出了紫色的漿,像是一滴血……這些藤子真的太老了,藤條彎彎曲曲,老皮已經(jīng)與藤條脫離開來,猶如飄蕩著的縷縷云絲。重陽節(jié)的時候,無意中路過一家土特產(chǎn)超市里有出售藤子制成的手杖。我瞬間想起了姥爺伐下的藤條,何不選一截最好的葡萄藤也做那么一根給姥爺,明年春天,讓姥爺帶它來到院子里,讓它看看新生的那些后代,它會很欣慰的:自己的使命完成了,生命還在繼續(xù),一如我再次愈見年邁的姥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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