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增戰(zhàn):我的祖先是路人甲
清明放假回銅川老家為祖先掃了一回墓,去的那天是四月三日,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之所以沒有在清明的當(dāng)天為先人掃墓,而是選在了清明的前一天,是因為我祖父輩的最后一位老人,我的五奶奶在二十多天前辭世,我們這個家族又添了一座新墳。按照我們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有了新墳的人家是不能在清明當(dāng)天上墳掃墓的,當(dāng)然也不能在清明過后,所以只能選在清明的前一天。
我的祖父有兄弟五人,他是老大。祖父活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超過了一百一十歲,他是在我出生的那年死去的,死的時候七十多歲,因此我沒有見過他。我的二爺比他哥哥死的更早,大概是在一九七四年或者一九七五年的樣子,死前不停的吐血,血色從鮮紅到最后變成黑紫的顏色,這是他年輕時在私人小煤窯挖煤掏炭染上矽肺病造成的結(jié)果。我的三爺、四爺都是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去世的,因此我對他們的印象都不深刻。只有我的五爺活到了二十一世紀(jì),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個高個子,紅臉膛的老人,腰桿挺得很直,一般情況下都會保持沉默,偶爾說出一兩句話,都要一字一頓,把音咬的很重。在我的五個奶奶里面,我對我奶奶的印象比較深刻,她總是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因為煙癮很大,她總是不停咳嗽,有時候因為咳嗽而導(dǎo)致小便失禁,身上會散發(fā)出一股尿騷味。她死的那年八十三歲,我十八歲,在臨出殯釘上棺蓋之前,我最后一次瞻仰了她的儀容,她靜靜地躺在棺材里面,臉色紅撲撲的,如同剛剛睡著了一般。
現(xiàn)在我的五奶奶也走了,我的上上一代人都化為了塵土,沒有在人世間留下一點痕跡。
掃墓的那天,我和我的堂伯堂叔、堂兄堂弟們組成幾十人的浩蕩隊伍,舉著招魂幡,帶著火紙供品集中出發(fā)。我的爺爺奶奶們雖然普通而又貧窮,但在那些無比艱難的歲月里,他們不僅讓自己頑強的活著,還都養(yǎng)育了一大堆的子女,終于在我們村子里形成了最大的一個家族。我有二十多個堂伯堂叔,有三個已經(jīng)離開人世,剩下的二十多個,因為我離開家鄉(xiāng)整整三十年,平常難得有見面的機會,見面以后,想說一點什么,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我有幾個堂伯堂叔的名字比較奇特,一個叫做“害人”,一個叫做“涎水”、一個叫做“板撒”(這在我們家鄉(xiāng)方言里是頭很扁的意思),還有一個叫做“狗”,據(jù)說,在我們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里面,男孩子的小名起的越難聽越好,正是因為名字難聽怪異,我的這些伯伯叔叔們才能有幸活了下來。
掃墓隊伍里面最年長的長輩提議我們先到曾祖父、曾祖母的墳前去祭掃,我從來沒有去過他們的墳前,心里懷著與更遠(yuǎn)祖先心靈對話的期待。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先來到了曾祖父的墳前,說是墳前,卻看不到墳塋,甚至是一絲半點有人曾經(jīng)埋葬在這里的痕跡,土地上生長著綠綠的麥苗,地畔邊上冒出幾株雜草,其余裸露著厚厚的黃土。長輩們憑著模糊記憶在一個地方停下,我們這些子孫后輩虔誠的跪下,莊重的把招魂幡掛在土地邊上,然后從燃燒火紙冒出的悠悠青煙里感受著祖先的存在,把我們對他的懷念寄托在里面。
隨后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曾祖母的墳前,她沒有和曾祖父合葬在一起,眼前的景象和曾祖父埋葬的地方?jīng)]有任何不同,依舊是綠綠的麥苗,青青的雜草,還有厚厚的黃土。
我問我的堂叔曾祖父過去的那些故事,他沒有一點記憶。我的所有上一代親人們出生的時候曾祖父早就死去了,沒有和他們有過一點交集。
我的問題勾起了一群親人們的努力回憶,他們把過去從老人們嘴里聽到的那些傳聞拼湊起來,終于還原出了這樣一點關(guān)于曾祖父的印象,我的曾祖父大概在清朝末年就待在我們村子里,至于是生下來就在村子里還是從外面某個地方來到村子里沒人知道。曾祖父兄弟三人,分別在村子里開枝散葉,形成了三大姓付的家族。我的曾祖母好像身材不高,生了一種叫“老鼠瘡”的皮膚病,皮膚經(jīng)常會潰爛,但她的生殖力卻超強,一連生下了我的祖父弟兄五人還有三個女兒,由此也早就了我們村子里最大的一個家族。大概在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左右,他們夫妻二人就已經(jīng)先后辭世。其他的,至于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出生年月、家境狀況、職業(yè)生計、相貌特征,乃至他們的名字,已經(jīng)湮沒在歲月里,再沒有人知道了。
在祖先的沒有墳?zāi)沟膲災(zāi)骨拔液鋈簧鲈S多感慨,我們這個家族如同中國許多的人家一樣,歷盡磨難,生生不息,茁壯成長。他們是中國大地上那群最普通的人,普通到如同一粒黃土,活著是時候混在一堆黃土里面毫不起眼,死了以后又回到黃土里面,滋潤著萬物生長。而這樣的人家,卻是中國最多的那一群人,他們沒有顯赫的祖先,沒有值得稱道的家史,卑微到連自己的名字都無法留下,但卻如同蓬勃生長的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用他們最頑強的生命力在一次次劫難之后浴火重生。
我忽然想到一部叫做《我是路人甲》的電影,聯(lián)想到我的曾祖父,在一百多年前他也許是一個農(nóng)民,也許是一個兵丁,也許是一個小販,總之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路人甲,忙忙碌碌的不停走在塵世之間,為舞臺襯托著背景,沒有人注意他的形象,甚至沒有人感知到他的存在。然而任何一部歷史的正劇,在臺上表演的那些英雄賢者沒有了他們這些路人甲的滋養(yǎng)和襯托,一定會感到無比的孤單寂寞,而歷史滄桑的這幕悲壯大戲也一定沒法繼續(xù)唱的下去。
清明節(jié)當(dāng)天,在電視上收看鳳凰衛(wèi)視王魯湘先生主持的清明公祭黃帝活動,王先生在臺上引經(jīng)據(jù)典,侃侃而談,與全世界的華人一起緬懷我們共同的祖先黃帝,希望每一位炎黃子孫都能慎終追遠(yuǎn),在追憶最早祖先的同時,能夠教育和引導(dǎo)好我們的子孫后代,讓我們的子孫后代能夠生生不息,永遠(yuǎn)繁衍下去。
王先生的話我認(rèn)為也對也不對,軒轅黃帝是我們每一個炎黃子孫的共同精神象征當(dāng)然沒有錯,但從血統(tǒng)論起來,黃帝一個人怎么可能繁育出我們今天十三億的人口,我們也許是黃帝治下一個普通農(nóng)民的后代,也許是他一個普通隨從的后代,甚或有可能是他某一場戰(zhàn)爭俘獲奴隸的后代,今天千千萬萬中國人的真正祖先可能都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路人甲,難道不是嗎?
我的祖先是路人甲,我為有這樣的祖先感到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