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增戰(zhàn):一個男人的一生
我的外爺已經(jīng)去世十三年了,這十三年里,每當一想到他,我都會忍不住淚流滿面。
我的外爺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黃土地上的農(nóng)民,時代、社會和家庭帶給他的人生遭際比所有影視劇中那些歷經(jīng)坎坷的主人公更讓人唏噓,但他一直到死,都挺直了腰桿活著,把所有的痛苦都扛在肩頭,把所有的委屈都埋在心底,在我所經(jīng)歷的所有人中,如果有一個人還能真正擔的起男人的名號,那這個人一定是他。
外爺?shù)耐庠谛蜗蠼^對算得上一個英挺的男子,身高超過一米八,高大魁梧,身形端正,四方臉盤,古銅色的肌膚,頜下蓄著整齊的胡須,喜歡穿一件或藍或黑的大襖,腰間扎著寬布腰帶。他的腳很大,好像是四十六碼,因此一輩子也沒穿過外面商店里買的鞋子,總是穿一雙農(nóng)村人自己做的布鞋。他見人話不多,總是先微微一笑,算是和人打過了招呼,隨后就靜靜地聽別人說話,偶爾插上一兩句嘴。他一生也沒有和人當面有過爭執(zhí),別人話說的不對他也不會當面反駁,實在聽不下去的時候他會選擇默默地走開,只有在一個人獨自待著的時候,想起自己承受的委屈和痛苦,他才會一聲長長的嘆息,在這聲嘆息過后,忘掉滿身的創(chuàng)口,繼續(xù)艱難前行。外爺?shù)牧夂艽?,在他七十多歲,臨去世的前兩三年,仍然能夠很輕松的單手舉起四五十斤重的石鎖,讓一般的年輕人也自嘆弗如。
我的外爺叫做郭喜龍,生于1927年,生在銅川市陳爐鎮(zhèn)某一個村子,原本姓靳,在他六七歲的時候,親生父親不知怎么突然生了急病,在那個艱苦動蕩,醫(yī)療條件不發(fā)達的年月里,許多人都會莫名其妙患上不知名的病癥。外爺在父親的懷抱里靜靜的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來,才發(fā)現(xiàn)三十多歲的父親全身冰冷,不知道什么時候早已經(jīng)死去,外爺就這樣在忽然之間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
在封建意識濃厚的農(nóng)村,家里男人死去意味著頂梁柱倒了,外爺和他的母親自此在村中孤苦無依,受盡村人的白眼和欺凌,無奈之下,母親帶著他改嫁到離家鄉(xiāng)三十多里路的銅川市黃堡鎮(zhèn)周家村,嫁給了我的曾外祖父,我們方言里叫做老外爺,自此開始跟著我的老外爺姓郭。
我的老外爺好像是那時候農(nóng)村里一個什么聯(lián)防組織的頭頭,經(jīng)常有人叫他“老聯(lián)頭”,算是一個有點家底的財東人家,十二歲還在吃奶媽的奶。家里有百十畝水地,也有幾家明亮寬敞的廈房,老祖先好像也留下來了一些金銀財寶。老外爺之所以愿意娶一個帶著拖掛的寡婦進門,和陳忠實先生《白鹿原》里白嘉軒的情形極其相似,他前后一共娶了七個老婆,前六個老婆都在進門一兩年后就毫無征兆的莫名死去,我的曾外祖母則是第七個。剛開始他娶的老婆都是黃花大閨女,后面只能娶死了男人的女人,結(jié)果照樣是健健康康的進門,莫名其妙的死去。我的曾外祖母嫁給他其實也是一種無奈之舉。老外爺是家里獨子,為了延續(xù)香火,雖然娶一個死一個,但他還是不停的娶老婆,也因此把家里的積蓄絕大部分都花在了娶老婆上,等我曾外祖母進門的時候,他其實已經(jīng)是空頂著財東的名頭,沒有什么家產(chǎn)可言了。好在我的曾外祖母進門后活了下來,一直活到七十多歲,算是壽終正寢。
我在十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讀陳忠實先生的《白鹿原》,那時候?qū)Π准诬幦⒘鶄€老婆感到羨慕激動而又不可思議,等到知道了我老外爺娶七個老婆的經(jīng)歷后才知道真實的生活其實比小說更加曲折離奇。至于他前六個老婆死亡的原因,我聽一些上了年紀的老者分析,應(yīng)該是他們夫妻居住的屋子里陰暗潮濕,光照不足,不太通風,以致孳生了某種病菌,最終使女人患上某種致命的感染所致,和迷信鬼神無關(guān)。但是同樣的居住環(huán)境,為什么女人都會感染病菌,而男人不會,這個問題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想清楚。至于我的老外爺和曾外祖母結(jié)婚后是否還在原來的屋子居住,我也不知道。
老外爺會讀書識字,有一些文化,還會唱幾段秦腔,這在舊社會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中絕對是鶴立雞群,但他骨子里其實是一個封建傳統(tǒng)的人,一門心思要延續(xù)郭家的香火,然而讓他異常失望的是,我的曾外祖母進門五年都沒有生下孩子,在他瀕臨絕望的時候,終于生下一個孩子,卻是一個女兒,自此以后再沒開懷,老外爺延續(xù)香火的理想終于破滅了。
因為沒有血緣關(guān)系,老外爺在心底里始終對我外爺存著隔膜,外爺在這個家庭里頂著兒子的名義干著長工的角色,十幾歲的時候就開始吆著騾子,騾子上面掛上兩個大籮筐,從村子附近的小煤窯里裝上煤往鄰近的富平等縣運送,從白天走到黑夜,又從黑夜走到白天,來回幾百里的路程全靠一雙大腳艱難跋涉,偶爾還會遇到土匪惡人的搶劫敲詐,掙下的錢全部交給家里。在這艱難兇險的旅途中,在沉重的勞作重壓之下,幼小的外爺從來沒有叫過一聲苦。一次,在從富平運煤回來的路上,因為過度勞累,他出現(xiàn)了嚴重的幻覺,聽到有人不斷叫他的名字,他順著聲音的方向一直朝前走去,不知不覺走到了土崖邊上,只差一步就要掉了下去,冥冥之中好像老天開眼,這時候他忽然清醒了過來,總算沒有性命不保。
外爺在十九歲那年結(jié)婚,我的外婆是周家村往西五里路羅寨村的姑娘。和外爺性格不同,她個性要強,嘴巴能說會道,什么事情習慣自己做主。這樣的性格自然和當家里掌柜多年的老外爺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突,最激烈的時候老外爺騎在外婆身上,拽著她的頭發(fā)廝打。老外爺由對外婆不滿演化成對外爺全家人不滿,加上村里好事人的挑唆,說外爺不是他親生的,他百年之后所有的家產(chǎn)都要交給一個外姓人云云,老糊涂的老外爺橫下心來,把外爺一家人攆斷了出來,外爺領(lǐng)著一家老小面臨走投無路的困境。
聽母親說,我的外爺在那個漆黑的晚上平生第一次哭了,哭自己可憐的身世,哭天地之大沒有容身之處,隨后他一個人出去,在一處溝邊上找了一株桃樹,把自己的脖子掛了上去。就在已經(jīng)看見死神猙獰影子的時候,他被人救了下來,母親說,從那之后,她再也沒看見外爺流淚。
后面我的外爺借來最簡陋的工具,一個人在村頭建起了一座方正寬敞的窯洞民居,一共四間寬敞明亮的土窯,還有一個平整寬闊的院子,院子周圍全部載上蘋果、梨樹、桃樹、核桃樹、楊樹等各種各樣的樹木,郁郁蔥蔥,雖然樸實簡陋,但卻如大花園一樣空間廣闊,四季常青,讓人居住在里面心情舒暢。父親說,建起這樣的窯洞,僅僅土石方就需要幾萬方,而我的外爺,僅靠一個人的力量,用幾個月的時間就完成了許多人幾年也完成不了的艱巨任務(wù)。
在那個饑餓的年代里,外爺把有限的一點糧食都讓外婆和幾個子女吃,自己舍不得吃一粒糧食,實在餓的不行的時候,就把玉米芯子磨成粉混著開水硬咽下去,最后大便干結(jié),痛的滿地打滾,拉不出來,緊急送到醫(yī)院搶救才保住一條性命。為了讓一家老小填飽肚子,外爺又操起幾十年前的舊營生,吆著牲口把陳爐鎮(zhèn)燒造的粗瓷大碗拉上,到鄰近的富平、洛川、黃陵等幾個縣去換糧食,這在那個時代屬于投機倒把的嚴重罪行,外爺很倒霉的被抓了現(xiàn)行,批斗游街。在最艱難的日子里,外爺也曾經(jīng)外出討過飯,他感到一個四肢健全的男人討飯是一件無比羞恥的事情,因此出門的時候總是選在晚上,也因為那時候各處缺糧,條件好的村子其實也好不到哪里去,夜間鄉(xiāng)里人為了熬過饑餓總會早早入睡,他的收獲總是很少。一次,他在羅寨村討飯的過程中,叫這家門的時候,忽然那一家的門開了,他遠遠的望見他的岳母好像出來了,立即做賊一樣的落荒而逃。母親說,討飯的那一段經(jīng)歷是外爺心中最大的傷痛,從來不會向任何人說起。
在生死線上掙扎的時候,外爺其實有一次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他出生那個村子的同族伯父找上門來,讓外爺和他一起回去頂門立戶,繼承家產(chǎn),這個村子當時在銅川市來說算條件很好的村子。但外爺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他說,我既然出來了,給別人當了兒子,就要當一輩子,不能忘了人家的養(yǎng)育之恩。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的老外爺臨死前終于回心轉(zhuǎn)意,接納了外爺一家,其實,就是在他們父子兩個恩斷義絕的那一段時間里,外爺也照樣是有了一口吃的先送到養(yǎng)父門上,農(nóng)忙時節(jié)先干完了養(yǎng)父家里的活計再回頭干自己屋里的。在臨終分家產(chǎn)的時候,外爺沒有要養(yǎng)父的一件東西,還為老人風風光光的舉行了葬禮。連親人們都對外爺?shù)呐e動感到不可理喻,外爺卻說,養(yǎng)老送終是我當兒子的本分,人有一雙手,啥都能掙回來,我寧可窮死也不愿意讓人家說閑話。
外爺把五個孩子辛辛苦苦全部養(yǎng)育成人,從小教育子女們的只有一句話,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人做什么事情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外爺除了喜歡抽旱煙沒有別的愛好,煙葉子是自己種的,生活簡樸到幾乎不用花錢的地步。也許是自小就開始勞動的緣故,他的動手能力很強,地里所有的活自不必說,石匠、篾匠、鐵匠、木匠、瓦匠,幾乎農(nóng)村所有的活他都能手到擒來。欣賞他編籮筐如同欣賞一場藝術(shù)表揚,一堆原本散亂的枝條在他手里鋪展開來,如同太陽綻放,倏忽之間又全部收攏,經(jīng)過幾下盤曲扭轉(zhuǎn),最終形成一件精美的工藝品。夏天的時候外爺愛編火葽,這是一種我們銅川農(nóng)村用來驅(qū)蚊的東西,外爺不停的勞作,一捆捆的火葽不斷的給子女們送去,浸透著他一個父親對子女的全部關(guān)懷。那年,外爺從我母親那里借了二十塊錢買了兩只小羊羔,經(jīng)過不斷的繁衍,形成了一個大大的羊群,他把羊群分成幾份,每個子女一份,這是他對子女們留下的最后家產(chǎn)。
生活的艱辛外爺一步步的扛了過來,但也許最痛苦的經(jīng)歷不是生活的艱辛而是親人之間的隔閡,我的外婆年輕時就性格倔強,后面一步步發(fā)展到乖張暴戾,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外婆開始了對外爺?shù)睦鋺?zhàn),不和他說一句話,沒有為他做過一頓飯,沒有為他洗過一件衣服。我可憐的外爺在人生的后幾十年里一直居住在牲口窯里,渾身散發(fā)出汗酸味道,干完一天農(nóng)活,滿身勞累的回來,面對冰鍋冷灶,自己拿一塊干饃,倒一碗涼水充饑。外爺從不在人面前說自己的痛苦,只有在一個人的時候嘆氣流淚。因為他從不向人述說,所以在好長時間里子女們并不知道他的艱難處境。知道了以后,剛開始反倒都在怪他做錯事情,他也從不爭辯,只是告訴子女們說,我一個男人沒什么,你們多心疼你媽。直到他臨去世前的兩三年,子女們才知道兩個人之間的冷戰(zhàn)都是因為外婆的乖張暴戾性格所致,但這時候外爺已經(jīng)重病纏身,臥床不起。
十三年前,我的外爺與世長辭,臨死前忍受著巨大的痛苦,為了抵御病痛的折磨,他的手指抓破了前胸,鮮血淋漓,但直到閉眼他都沒有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他死時的嘴是張著的,好像有什么話要說。
我的外爺?shù)囊簧且粋€黃土地上普通農(nóng)民的一生,他像一座山一樣活著,站著流淚,從不乞求,永遠用善良應(yīng)對一切的風雨,萬般的委屈從來都一個人承受。
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永遠都是我做人的榜樣。我將把他的那些更多事情記錄下來,寫成一部厚重的家族歷史。
我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