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礦人的一生
守礦人的一生
我的家鄉(xiāng)在銅川，那是一個由兩排山，一條川道構成的城市。1958年建市，至今已經有50年。這座城市產煤、產鋁，更產一種土，可以用來燒制陶瓷?！扒隊t火不熄”描述的就是銅川耀州陳爐瓷燒制時的奇景，這種奇景我曾經也目睹過。
那是一個初夏的季節(jié)，我回鄉(xiāng)探望親人。在朋友的邀請下來到耀縣陳爐鎮(zhèn)，抵達目的地時已是傍晚時分，朋友興奮地拉著我說：“快看，千戶爐窯的窯火顯真容了?！蔽覇柵笥眩骸盀樯兑蔑@這個字眼來形容?！迸笥褤u搖手嘲笑道：“煤礦把你干傻了得是？這種奇景白天你就看不到。”我笑著點點頭，又問道：“為啥說爐火千年不息？”朋友認真地說：“這里燒制陶瓷的歷史已有上千年，祖祖輩輩的人們都靠制陶謀生，可以說是技術的千年傳承?！睂τ谂笥颜f的這番話，我很敬佩，更敬佩他對故鄉(xiāng)之情的至深熱愛。在銅川小住幾日后，我起身準備返回合陽，朋友前來送我，他塞給我一包土，再三叮囑道：“這是制陶土，也是家鄉(xiāng)土，記住寧念家鄉(xiāng)一捻土，莫貪他鄉(xiāng)萬兩金?！蔽倚χf：“怎么搞的跟西游記取經一樣。”朋友笑開了懷。
如今，這包土已經陪伴我在外打拼了十年，每次想家時，我都會拿出來看看。我仿佛看到了家鄉(xiāng)，那醉人的夜景；看到了學校，那舉手升旗的儀式；看到了庭院，長滿綠藤的花草，這一幕幕就像看電影，一個片段，一段記憶，一份感情，妻子說我的感情很細膩，細膩到只要感覺好，就能記住一個人的一切。而劉情這個人就是讓我感覺最舒坦，記憶最深的一個人。劉情從字面聽起來像個女人，但實際是個男人，他今年六十一歲，現居銅川礦務局蘭花園，因為是鄰居，所以平日里相互來往的次數就很多，久而久之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劉情個頭不高，瘦小的身板顯得格外硬朗，他眼大濃眉，兩耳上架著一副近視鏡，顯得頗有學識。他曾經貼著耳朵悄悄告訴我，他正在進修成人大學，所修的專業(yè)課程是漢語言文學。他話落，想著我會大吃一驚，可惜我沒有一驚，反而很鎮(zhèn)定。我笑了笑，對他說：“修完本科，得是還要考研究生？”劉情很驚訝地回答道：“你咋知道？”我說他是現代版的范進中舉，他哀聲嘆氣地說：“活到老，學到老，生命就是一個學習的過程?！?/p>
閑暇時，劉情會邀請我去他家品茶，他嗜茶如命，飯可以一頓不吃，但是茶卻不能不喝，他喜歡品茶，也喜歡收茶。他說茶自古就是中國商品，古代是用來作為貿易交換的。紅茶、黑茶、綠茶，總之，只要是茶，他都來之不拒，收入囊中。他會鳳凰三點頭的茶技，但是每次表演地都不相同，我問他為何不相同？他說：“習總書記一直強調，全員要有創(chuàng)新意識，爭做新時期的勞動者，而他的茶技就是在與時俱進中不斷創(chuàng)新的?！蔽乙贿吰凡瑁贿呅蕾p一本珍藏已久的相冊。打開相冊的第一頁，我看到了一個秀氣俊朗的青年。我問劉情這人是誰，他熱情的坐在一旁，給我一一講述，直到一本相冊翻看完為止。他看我對他的相冊很為好奇，便拉著我進入了一個房間，這是他的臥室，他招呼我坐下，又遞給我一本相冊，得意地說道：“你看完這本相冊，一定會更深入的了解我的過去。”我沒出聲，只是低著頭翻閱著相冊?！鞍パ剑业奶?！你還當過礦工？”我驚訝地喊道。劉情拍拍我的肩膀說：“是的，咱倆同行，所以有緣相識?！蔽邑煿謩⑶闉楹螐奈凑f過他從事過礦工的事情，他很平靜地回答道：“我是一名守礦人，你信不？”我點點頭，又搖搖頭，表示懷疑。他指著一張黑白照片講述道：“1975年，我十八歲，招工進了礦務局當地一個煤礦，做了一名采煤工。說真話，當時家里窮，人口多，糧不夠吃，窯不夠住，迫于生計我干了煤礦，這一干就是一輩子。如今，你瞅瞅，我住的是127平米的房子，活動廣場有健身器材，出門有電動車騎，市場、醫(yī)院、學校都在小區(qū)附近，你說好不好？”我說：“好，”“共產黨的社會主義好得很。”劉情很激動，言語間流露出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我反問道：“你已經退休了，有了工資做保障，為啥還要打臨工，豈不是累的慌。”他點燃了一支香煙，猛吸了幾口，語氣沉重地回答道：“小伙子你不要瞧不起老頭，我可是有著一顆年輕的心，告訴你，我在煤礦謀了一份看大門的差事?！薄鞍?，煤礦還沒干夠，你都退休了，還守著煤礦弄啥？”劉情彈動手頭的煙灰，回答道：“沒有，如果讓我在年輕三十歲，我肯定還會干煤礦，而且比你干的出色。”我說他很自信，劉情不服地說：“你不就是趕上了好時代，比我年輕點而已?！边@番話，讓我很不舒服，聊天差點中斷。他看出了我的不爽，嬉皮笑臉地解釋了他的話語。他說：“四十年前的礦工很恓惶。礦區(qū)沒有食堂，一日三餐讓人很頭疼。每次上班我都是從家?guī)Ц杉Z，情況好時遇到小商小販，也能買點食物填充肚子?，F在卻不一樣了，國家對能源行業(yè)很重視，對礦工的關注越來越多，好的舉措也相繼推出。井下超市，餓了就能隨買隨吃。礦區(qū)食堂菜品繁多，葷素搭配科學。你說，咱們誰趕的時代好？”我點頭以表劉情說的在理。劉情打開了柜子，取出一套入井工裝和工具。他捏起衣角處，讓我看衣服的材質。他對我說，四十年前他就是穿著這種用麻布做的工裝上下井的，這種麻布衣服夏天穿上會讓人全身發(fā)癢，抓撓以后身上的皮膚紅一塊，紫一塊。到了冬天漏風寒冷，只有躲到井底才能暖和些。更難過的是升井后的洗澡，沒熱水咋辦？自己和工友們提著水壺打來熱水，統一倒進一個池子里輪換著洗，洗來洗去黑的還是黑的，跟沒洗澡一個模樣。遇到大雨大雪天氣，回不成家，只能跟工友們擠在瓦房里湊合一晚。跳蚤，不是個好東西，我身上就寄生過這種可愛卻又傷人的小東西。劉情的話語，讓恓惶這個詞語顯得淋淋盡致，恰到好處?！澳氵@衣服已經是古董了，現在煤礦人入井工服，已經改用粗布材質了，穿上既舒服又得體，而且礦上也為工人們建設了舒心的洗澡堂，一天24小時隨進隨洗，賓館式的公寓更是人文性的體現，電視、網絡及洗澡設施應有俱全?！眲⑶辄c點頭說道：“這些變化他都知道。真是人比人比死人，時比時氣死人?！??！澳銈兝弦惠叺牡V工真不容易?！蔽彝楹屠斫獾脑捳Z讓劉情聽了很欣慰。劉情接過話茬又說道：“以前的煤窯是放炮開采作業(yè)，安全系數很不高，稍不注意就會出事故，我有幾個工友就在一次瓦斯爆炸中死掉了，男人?。∧鞘羌依锏捻斄褐?，一旦沒了，家就散伙了。如果我那幾個工友出生在你們這個時代，那他們就能躲過一劫。最起碼現在都是高科技的機械開采作業(yè)，安全保障絕對沒問題。我豎起大拇指夸贊他說得好，說得對。劉情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釋出，他感慨地說：“時光飛逝，歲月如梭。我們是革命的里程碑，你們是明天的向日葵。”那天我們聊的很投入，茶也品的很有味。我起身要回家，劉情客氣的送我出門。
又是一個休假日，我搭車回到銅川。藥王孫思邈健康產業(yè)基地、申河薰衣草培植基地、照進革命紅色教育基地等新產業(yè)、新名稱，一路所見所聞，著實讓我耳目一新。“銅川在轉型，向養(yǎng)生旅游城市轉型?！逼拮觼碥囌窘游視r，給我講了很多銅川的新變化、新事物，我開玩笑地讓她描繪一下未來的銅川長啥樣？她想了一會說：“出門十分鐘就能看見水和綠色，出門十五分鐘就能到醫(yī)院、商場、學校、健身房等城市服務配套場所?！蔽铱滟澠拮用枥L的真好。臨進家門，我看見劉情的家門口放著三、四瓶牛奶。我問妻子，為何不見人取走，妻子告訴我，劉情住院了，聽說是結石病，好久沒見他回家了。第二天，我去醫(yī)院看望劉情，他正在病床上看報紙，他一見我，立刻下床來招呼我坐下。我問他病情，他直爽地說：“不是啥大病，住院費用可以報銷，自己花不了多錢。”他拿起床頭的報紙對我說：“你工作的地方得是在合陽？”我說：“對?！彼吲d地讀了一段報紙：“合陽縣2017年旅游項目創(chuàng)收上億元?！蔽艺f：“這是好事情，合陽近幾年發(fā)展的很好，旅游行業(yè)、城市基礎服務、居民生活及教育事業(yè)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蔽业脑捳Z引起了劉情的興趣，他說抽空了一定要去合陽縣看一看，轉一轉。
轉眼到了清明小長假，正在值班時，劉情打來一個電話。他告訴我，他來合陽縣了，而且還去黃河濕地、福山、梁山、武帝山、青石殿等景點觀光了一遍。我責怪他，為何不提前告知我，好讓我招待一回，他客氣地說道：“免了，免了，回銅川再聚?！眲⑶榉祷劂~川時，給我寫了一段話：友人康凱，這次到來不想多有打擾，合陽縣城高樓聳立，道路寬敞，人文氣息很濃。周邊旅游景點著實讓人迷戀，你們澄合礦業(yè)局在合陽境內的有山陽、西卓、百良、合陽等煤礦，友所在的是山陽煤礦，這個煤礦背靠武帝山，面向金水溝，著實應了三羊（山陽）開泰的美好寓意。我一路打探，得知澄合正在做煤制氣、養(yǎng)殖業(yè)、光伏發(fā)電等新項目、新產業(yè)，讓人倍感振奮。澄合礦務局1974年成立，建局已有四十四年之久，為渭南市澄縣、合陽縣經濟發(fā)展做出重大貢獻。尤其是在金水小區(qū)棚戶區(qū)改造、地企扶貧幫困工作中，為廣大職工謀福利，為地方政府排憂解難，獲得了社會各界的高度好評。希望，你能堅守這份開采光明的工作，堅守這片充滿希望的土地。你有兩個家，一個家在銅川，一個家在合陽，這兩個家，足以讓你付出大好年華，但是我認為值得。抽空再聊，保重，再保重。友劉情，2018年4月。
五月的季節(jié)，鮮花錦簇，瓜果飄香。劉情開車來到了合陽，再見他時，劉情拿出了一個本科畢業(yè)證，在我面前炫耀了一番。我說：“你這么大年紀還開車?！彼肿煨χf道：“誰規(guī)定六十一歲的人不能開車，你連交通法都不懂?！蔽倚呒t了臉，當即轉變了話題。我問他得是還在煤礦看大門？劉情說：“是??！這個煤礦是我參加工作的單位，也是我光榮退休的單位，這個礦承載著我滿滿的懷念，所以我不舍得離開?！蔽倚α?，他也笑了，因為我從劉情的身上看到了我六十一歲的樣子。也許，這就是守礦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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