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兜
來兜
(小說)
田禾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南唐后主?李煜
一
立秋過后一個平平常常的早晨。大李莊五十一歲的老漢來兜等媳婦孩子吃完飯撂下碗筷,在簡陋廚屋里先刷完了鍋,又把碗筷刷洗干凈放在了鍋脖里面,收起一碟沒吃完的鹽醋殺過的青蘿卜芫荽咸菜,拿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水,走出廚屋來到院子,他抬頭看了看天高云淡的晴空,東邊的太陽已升起兩桿子高,晴空天高云淡。來兜邊給自行車后胎打氣便囑咐兒子說:
“晨光,爹要干活去了,你在家聽你娘的話,等響午爹回來再給你做午飯吃。”
媳婦王鳳娥見丈夫放下氣管子推車子要走,便沖來兜笑了笑,這是個面容姣好的長發(fā)女人,白白凈凈的瓜子臉,身高一米六左右,雙眼皮大眼晴射出的目光有些呆滯。來兜推著自行車臨近出大門,又回頭看了看帶著軍官小帽懷抱塑料槍玩耍的兒子,看了看媳婦鳳娥說:
“你看好孩子,可看好咱兒晨光,我走了。”
推著自行車匆匆忙忙出了門。
這是一輛破舊的“金鹿”牌載重自行車,當(dāng)?shù)厝私写蠼鹇?,來兜從收破爛的人手里買來的,騎在上面除鈴鐺不響吱嘎吱嘎的到處都響,車把上掛著他縫制的白化肥袋做成的工具包,里面裝著泥板瓦刀線錘,后面綁著張長把大鐵锨,撞在車上發(fā)出叮咚叮咚的響。來兜跟著村建筑班在小李莊幫人建房半個月了,最近這兩天即將完工。完工主家才能給領(lǐng)線的班頭結(jié)賬,班頭再給他領(lǐng)著的十幾個大工小工開工錢。他盤算著開錢了,給鳳娥買件褂子買雙鞋,給晨光買箱奶,孩子已兩個月沒喝袋牛奶了,天天起早貪黑打工,好久沒吃頓扁食了,對,再稱二斤豬肉包頓扁食。想到媳婦孩子跟著自己沒享上福,覺得虧欠她娘倆太多太多,心中便隱隱的疼,就埋怨自己沒本事。
這幾年村里的許多青壯年大都去濟(jì)南去東營打工,說那邊給的工資高些,來兜也曾心動過,掙錢再多他也去不了哇,去了媳婦孩子怎么辦?也就打消了念頭。
晨光五歲了,機(jī)靈淘氣而又幼稚多動,胖乎乎的身體,圓圓的腦袋,那對烏黑發(fā)亮的大眼睛老是忽閃忽閃的,仿佛對一切都充滿好奇。
孩子很懂事,已知道陪他娘在家,有時還跟鳳娥在門外樹林掃樹葉揀干棒拾柴禾。鳳娥聽晨光在身邊“娘娘”地喊,俊俏的臉上蕩漾著母親特有的柔情蜜意,于是她經(jīng)常牽著晨光的小手在小樹林柳青河岸邊玩耍。一次在草地里邊玩,晨光掐了好幾朵福苗秧花,不經(jīng)意插在他娘的頭發(fā)上,逗得鳳娥咯咯地笑出了淚,她抱著晨光沒頭蓋臉的親了又親。
鳳娥精神遭受過打擊,還患有羊癲瘋,近一年多沒再犯過病了,還能照看孩子做些簡單的家務(wù)。這讓來兜很高興,二三里的外村支炕干建筑也不再用地排車?yán)飩z了。媳婦病好些了,孩子一天天在長大,著實(shí)比頭幾年省心不少,他想自己身體好有的是力氣,粗茶淡飯總能養(yǎng)的起這個家,周邊鄰居的房子大門都翻新了,他矮小的家院就顯得破舊不堪格格不入,很頂眼,頂?shù)乃厶坌慕埂?a href=http://m.cltuan.cn/wdyy/gzjh/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計劃趁自己還沒老,還干的動,拼命干上幾年攢點(diǎn)錢也把三間土屋重新翻蓋翻蓋,也蓋個像樣的大門,晨光長大要說媳婦的呀,想到這里他笑了笑,心里嘲笑自己說還想給兒成媳婦哪,這才到那塊地呀,你呀你,眼目前先管好你自己的傻媳婦寶貝兒子的吧,不禁又搖搖頭嘆息一聲。想著心思,騎著自行車的來兜進(jìn)了小李莊村。
柳青河依舊一路向西奔流,陽光下河水泛著點(diǎn)點(diǎn)亮綠的光,岸邊萋萋青草和叫不上名的野花散發(fā)出淡淡的青香鳳娥與晨光歡快的在草地上摘花草逐蜻蜓追蝴蝶,不知不覺來到了柳青河邊。
鳳娥突然把目光落在腳下河水邊一個地方,那地方有叢野菊花生長著,花瓣很稠很濃,在太陽光下閃閃爍爍,野菊花有點(diǎn)像油菜花,花朵在風(fēng)的作用下不停地翻動。油菜花,油菜花,江南的油菜花怎么來這里了???
鳳娥心里一緊,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瞬間又閉上了她那雙漂亮的眼,口中嘟噥了幾句,便吹出了白沫,四肢抽搐,一頭載進(jìn)河水里,身后的晨生“娘,娘,娘!”哭喊著去拽去拉,
怎乃力氣太小拖拉不動,河底淤泥吸附著他的一雙小腳,河水在流動,他又摔倒趴俯在他娘鳳娥的身旁......
來兜是臨近中午到家的。推開虛掩著的大門,媳婦孩子沒在家,噢,這娘倆出去玩了,他心里想。撐好自行車,他沒敢停歇立即就去廚房做飯,他擔(dān)心鳳娥晨光餓了,再說他也著急吃完飯好去干活。
飯做好了,鳳娥晨光還沒回家。
來兜就站在大門口,如以往一樣的招喊:“鳳娥,吃—飯—了”!“晨光,來—家—吃—飯—了!”喊完又立即折轉(zhuǎn)廚房盛飯。飯菜已舀盛進(jìn)碗里盤子里快冷涼了,鳳娥晨光還是沒回家來,來兜便又去大門口抬高嗓門招喊了幾聲。依舊沒有回聲,也不見人。這娘倆哪去了?
來兜心里一緊,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喊叫就帶有急促間雜些許哭聲:“鳳娥——哦,晨光——哦,”
正在家做飯或吃飯的鄰居與村民聽著動靜不對勁,都驚慌失措地跑出來詢問:來兜怎么了?她娘倆不見了?來兜耷拉著臉,跺著雙腳,拉著哭腔說,不見了,不見了!眾人也跟著焦急起來:那趕緊分頭找找哇。眾人慌忙四面散去。
二
來兜命苦。一歲上死了娘,三歲上死了爹。純粹的孤兒。大李莊村李姓是個大家族,按氏族輩分,五服以內(nèi)沒有他的近親人。來兜命硬。村里有個看相算命的先生說,這孩子命硬,是他克死了他自己的爹和娘。
看他可憐,卻無人敢收留,恐他再克養(yǎng)父母。娘亡爹死,孤兒來兜,無依無靠。還能看著他餓死呀,好心鄰居張大娘說,我命硬不怕克!不差孩子這口飯,權(quán)當(dāng)是養(yǎng)了個小貓小狗。把來兜領(lǐng)回了她的家。話雖是這么說,上世紀(jì)五十年代農(nóng)村的日子,缺衣少食,苦不堪言,她自家又有兩男一女仨孩子,多了來兜這張嘴,無疑雪上加霜。三年困難時期,家家戶戶獻(xiàn)出做飯用的鐵鍋、大門柜箱上的金屬板扣,大煉鋼鐵,吃大鍋飯。張大爺張大娘,扛著鐵锨镢頭早起晚歸大田勞動,常餓昏在田間。
張大娘人長的清秀,干活利落,有次在村食堂幫忙做飯,一大鍋熱氣騰騰苞米榆葉窩窩頭出了籠,她乘人不備抓了兩個掀開毛藍(lán)褂子揣進(jìn)懷里,剛巧隊長來食堂尋吃的,張大娘掏不得走不了,燙的胸懷火燒火燎,疼的忍不住的直流淚,對隊長說是煙火給嗆的。硬撐著揣回家分給四個孩子,見孩子們吃的香甜,張大娘再次流淚,不知道因為高興還是懷里燙破皮的肉疼。自此胸懷便留有印記,以后歲月里每每想起或提到,痛的便受不了,心痛。
來兜八歲時,鄰居小孩搶了他滾著玩的小鐵環(huán),還罵他是個沒爹沒娘的野孩子。來兜覺得委屈,也就更思念他的爹娘。陰歷十月初一,秋風(fēng)蕭蕭穿著單薄衣服的他把賣爬叉皮攢下的兩毛錢買了紙,在爹娘的墳頭上燒完,趴在墳頭哭了個一塌糊涂,村人見狀不由紅著眼睛嘆息。
日子捱到來兜十八歲,張大娘找生產(chǎn)隊長:“來兜長大了,我家孩子多日子過得緊巴,別耽誤來兜說媳婦成家。生產(chǎn)隊給他蓋兩間屋,讓他出去另過吧。”隊長說:“行!”大李莊村緊傍西流至東平湖的柳青河,李家街、張家街、徐家胡同,自東向西一條線似的排列在三個不高不矮的土墩上,相隔不足半里地,其間紫穗槐雜花生樹。每條街上也就七八十戶人家。村前柳青河,四面八方一片肥田沃土,就是打不多少糧食。生產(chǎn)隊給來兜蓋的三間小土屋在李家街的最西頭,緊挨街邊生產(chǎn)隊的牛棚打麥場。
因為窮,有爹有娘弟兄們多的都說不上個媳婦。來兜一個孤兒說媳婦就更難,他二十歲左右年齡時,拉扒他長大成人的張大娘和左鄰右舍,為他操心介紹的姑娘也有好幾個,小伙子老實(shí)肯干為人不錯,倒沒什么可挑剔的,可都嫌他沒有爹娘過日子沒有人操心,再說孤兒沒有兄弟姐妹尤其是無兄弟少了左膀右臂,在村里說話辦事不柱壯。三拖兩拖二十七八了。魯西南男孩女孩結(jié)婚早,一晃來兜過了說媳婦的年齡。
三十多歲來兜有一年清明給爹娘上墳,看見別人領(lǐng)著兒孫一眾人,再看看形單影只的自己,不禁悲從中來,雙膝跪地輕聲輕語說:爹、娘,兒對不起您們!我說不上媳婦,咱家沒有傳后人了,他從墳上拽過一把干黃泛白的枯草,在嘴里嚼著,嚼著,干澀地咽了下去。
其實(shí)來兜人長的不差,近一米七的個子,人長的墩實(shí),黑紅的圓臉上長著一雙大眼,話不多,人憨厚實(shí)在,生產(chǎn)隊勞動不惜力,那幾年政府趁農(nóng)村秋收秋種完或春天農(nóng)活不忙,大都抽調(diào)組織社員勞力出民工南征西戰(zhàn),锨挖镢刨地排車?yán)?,筑?jì)寧運(yùn)河二級壩、修東平湖湖堤。來兜光棍一個無牽無掛,年年都是生產(chǎn)隊的首選主力。農(nóng)村分田到了戶,來兜除侍弄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養(yǎng)羊養(yǎng)雞,日子還過得去。
住的房子依然是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給蓋的三間土坯房。不進(jìn)風(fēng)不進(jìn)雨,住著也挺好。來兜話少腦子不笨。當(dāng)年他打下手和泥搬坯與支炕人為生產(chǎn)隊牛棚飼養(yǎng)員支鍋灶盤大炕,竟然學(xué)會了支炕。他試著給自己壘了灶臺支了炕,點(diǎn)火一試,灶堂的火苗直頂鍋底,煙往后抽,煙筒煙兒拔的好高,廚房內(nèi)沒灰塵無積煙。村民知道來兜有這么好的支鍋盤炕手藝,找他支炕的人逐漸增多。原來支炕的那個人喜歡干完活喝兩杯,主人自然要備幾個下酒菜與湯水煙的侍候。來兜幫人支炕不圖吃不圖喝,兩張煎餅一碗豆腐湯就可以打發(fā),炕又支盤的美觀好燒。找老支炕人的人就幾乎沒有了。以后老支炕人見到來兜就摔鼻子扭臉,弄的來兜不好意思,直撓頭皮,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遇著就遠(yuǎn)遠(yuǎn)躲開,盡量不與其打照面。
村東頭有個叫靈轉(zhuǎn)的媳婦三十多歲,長著一雙丹鳳眼,身材勻稱臉蛋漂亮,又會穿衣打扮。她男人闖關(guān)東一二年才在過年的時候回來住幾天。靈轉(zhuǎn)大大咧咧,輩分又大,晚輩老少爺們見了她往往一邊叫著二奶奶二嬸子或二嫂子,往往逗上幾句:“當(dāng)家的又去東北了呀,家里的自留地耕種澆水誰來弄?”“二嬸子的地我來種!”“二嫂的旱地我來澆!”許多人起哄嘻鬧。個別手賤臉皮厚的漢子還對她上下其手,鬧的靈轉(zhuǎn)曲腰夾腿提褲子。“種你奶奶個腿。”
“澆你娘的個腳。”靈轉(zhuǎn)笑罵幾句,把散出的頭發(fā)捋一捋塞進(jìn)網(wǎng)子,整整衣衫躲避開一群大老爺們,急忙往婦女堆里鉆,從不惱怒。
說歸說,鬧歸鬧,靈轉(zhuǎn)娶進(jìn)大李莊十多年,從沒有被人閑言碎語。一年的秋后,靈轉(zhuǎn)她拆了舊炕支新炕,找的自然是來兜。兜干活仔細(xì),第二天早早就借生產(chǎn)隊牛棚的獨(dú)輪土車子,在靈轉(zhuǎn)家門口小槐樹林里挖推了兩大一小三車土,和了稠稀三灘泥,一車加少量麥秸合粗泥用來墊支土坯;另一車加稍多適量麥秸增加韌勁,和稀泥用來摸漫坑上面及周邊,以找平整;第三車加適量麥糠皮和軟熟細(xì)透泥,是最后摸漫坑面用。來兜挑著鉤擔(dān)在村土水井挑了幾擔(dān)水,分別提前洇上了水。
吃罷早飯,來兜持大瓦刀開始盤鍋灶支火炕,打下手的是靈轉(zhuǎn),她兩手端一鐵锨為支炕的來兜送土送泥,兩人不時的也說些家長里短的話,雖然活不輕倒也沒覺得累。
鍋灶火炕支完,靈轉(zhuǎn)往六印大鐵鍋里添了兩大水瓢水,從院子里麥秸垛上拽了幾把麥秸,又抱進(jìn)廚屋半個秫秸垛,劃一根火柴點(diǎn)著火,輕輕推拉風(fēng)箱,紅紅的火苗直頂鍋底,或淡藍(lán)或濃黑的煙霧穿過灶堂火炕直往后抽,他倆走出廚房,往房頂煙筒張看,一股細(xì)煙裊裊上升,靈轉(zhuǎn)高興的對來兜說,好燒,好燒!靈轉(zhuǎn)突然想起光忙著支鍋支炕干活了,也沒給來兜倒完水喝,自己也口渴的厲害,急忙返回堂屋,提出一竹絲皮暖壺,又從廚屋取來兩個白瓷印藍(lán)花的碗,給來兜倒了一海碗水,也給自己倒了一碗。來兜脫下一只鞋丟在地下,屁股坐在鞋上,端起碗用嘴吹了吹,水有點(diǎn)熱,便淺淺的喝了一小口,抿了抿嘴。西斜的陽光照射過來,來兜黑紅的圓臉上灑上一層明淡的紅,像秋天地里熟透的紅高粱。“來兜,你該說個媳婦了。”“我沒有爹娘,沒有近門親人,家窮人差,沒有女人跟。”
“你不差,有人跟。”
靈轉(zhuǎn)仔細(xì)看著來兜寬闊有力的肩膀,突然覺得來兜真男人,來兜身上的汗臭味真好聞,她不禁張嘴猛吸了兩口,雙頰泛了紅,兩只手拽緊了衣角,目光迷離的看著自己的一雙腳,便不再說話。眼前有兩只母雞,在和泥剩余麥糠堆里各刨了一個坑,臥在那里,好像撓癢一般,或者像篩糠不停的抖動。然后,搖頭晃腦地站起來,不時啄一下蟲子。內(nèi)大槐樹上有小鳥,可能才出窩,叫聲嫩弱,惹人。
突然一只大紅公雞霸氣且大步走了過來,兩只母雞見狀企圖逃離,公雞朝其中一只蘆花雞猛撲過去,追了兩個圈叼著母雞頭,兩個大紅翅膀罩住母雞,公雞屁股急切朝母雞上揚(yáng)的屁眼緊緊貼去……
眼前的一幕讓兩人即尷尬又緊張。“日他娘,人還不如個雞!”來兜悲憫地低下了頭,臉上就掛出一個光棍漢經(jīng)常有的憂慮和黯淡神色,他看見自己的兩只腳趾頭從穿在腳上的鞋里頂出來了半截。來兜再抬頭,看見靈轉(zhuǎn)在用眼瞟他。
兩人目光相撞,有些閃爍。靈轉(zhuǎn)一臉羞澀,眼色含情脈脈又帶著鼓勵。靈轉(zhuǎn)盼望著來兜有所動作,而來兜兩手端碗把水一飲而盡,用粗壯的手擦了擦嘴卻說:“你家的水好甜。”說完穿上鞋起身就要往外走,靈轉(zhuǎn)想,你這男人也太笨了吧,連忙攔住來兜說:
“你再喝碗水,歇歇再走吧。”來兜看了看靈轉(zhuǎn),靈轉(zhuǎn)卻不正眼看來兜。來兜便收回了邁出的那條腿,但心里卻平靜不下來。“來兜,我瞇眼了,”靈轉(zhuǎn)突然靠近來兜,“來兜,你快給我吹吹!”
來兜還沒反應(yīng)過來,靈轉(zhuǎn)緊緊抱住了來兜,她雙眼微閉,將頭抵近了他的脖頸,身子還貼了上來,靈轉(zhuǎn)的秀發(fā)蹭的來兜癢癢的。來兜感覺到靈轉(zhuǎn)堅挺豐滿的兩個大奶子貼緊了他厚實(shí)的胸膛,那么堅,那么軟……
從沒有碰過女人的來兜,驟然被一種異樣又溫馨的感覺所包圍。來兜這個從沒碰過女人的四十多歲男人,頓時心跳加速,血往上涌,他覺得有某種陌生的燥熱在身體的某個角落升騰,仿佛要把他生命的原汁浮突地挺起來,弄得他很是難受。他不由自主的抱緊了這個女人……
“來兜,來兜,你再幫我干點(diǎn)活吧……”
“來兜,來兜,我想咬你一口……”靈轉(zhuǎn)突然喘息加粗喃喃地小聲說,還硬拽著來兜的手往自己胸膛上貼。
說不上是靈轉(zhuǎn)推著來兜,也說不上是來兜抱著靈轉(zhuǎn),他們撞開了虛掩的堂屋門。一只小花貓,抬頭驚詫地看看相擁的兩個人,低頭“喵喵”幾聲,識趣般的從堂屋大門跑了出去。
他們來到了堂屋東間床前。靈轉(zhuǎn)背轉(zhuǎn)身麻利地解開衣扣脫去月白褂子,褪下毛藍(lán)褲子即將躺下去的剎那間,靈轉(zhuǎn)身體的白皙仿佛是一道閃電灼燒了來兜的雙眼,哦,哦,我來兜這是要干啥,要干啥?她可是有男人有主的呀,趕緊提上脫到腳脖的黑粗布大腰褲子,堅決的推開靈轉(zhuǎn),慌忙又穿上自己的褂子,趿拉著鞋,奪門而出,疾步竄出這個農(nóng)家小院。靈轉(zhuǎn)反過神來,見來兜已走,小花貓蹲坐在床前眼睛靜靜地盯著她,兩只前爪還急促地在臉上比劃,好像在說:“靈轉(zhuǎn)沒羞,靈轉(zhuǎn)沒羞!”見狀,靈轉(zhuǎn)急忙抓起床上的褂子披上肩掩上胸,又低頭揪了揪藍(lán)布褲子蓋住下身,垂著薄薄白白的一雙光腳,雙手捂臉,坐在床前嚶嚶的哭了起來,她覺得她自己好賤好沒羞……
三
來兜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白天干干這忙忙那,倒也好打發(fā),到了夜晚獨(dú)自一人在家,就顯得特別冷清,打開電視世界各地天南地北,五花八門的新聞他又看不懂,看看電視劇吧,城里農(nóng)村的男男女女除了吵嘴哭鬧就是勾心斗角耍心眼,袒胸露背卿卿我我,你親我來我摸你,讓他心速加快荷爾蒙上升,欲火中燒,心里罵著:
“這狗日的電視。”往往就關(guān)掉電視,拔出電源線狠狠地摔在一邊,索性不看少看春夜躺在床上,鄰居家的貓小孩哭似的聲聲叫春,攪的他翻來覆去半夜睡不著覺,心里想:“光棍的日月真難熬。”
接著嘴里又罵道。“這狗日的貓!”王鳳娥娘家是小王莊,與大李莊相隔六里地,她生的眉清目秀,二十三歲那年跟鄰居姐姐去南方被服廠打工,被江南水鄉(xiāng)的富庶和大城市的繁華,以及滿地油菜花的黃亮所吸引,做著在這里嫁人安家的夢。車間主任喜歡鳳娥自然淳樸及曼妙身材,工作中關(guān)照保護(hù)鳳娥,小恩小惠頗頗示好,還說妻子不淑不賢,已冷戰(zhàn)分居,正吵鬧著離婚。在一個中午安排她去倉庫收拾布匹,然后把她推倒,熟練又霸道的剝?nèi)ニ囊卵?,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車間主任已趴俯在她身上,野蠻的進(jìn)入了她的身體。“哎呦,我的個娘來......”鳳娥瞬間大腦一片空白,她雙手緊拽著身下的布,疼得吡牙裂嘴,兩條白皙修長的雙腿亂蹬,痛苦的哭喊,車間主任用手捂住她的嘴,突突突開拖拉機(jī)一樣忘我地在做一個反復(fù)動作,鳳娥的頭頂在簡易房木板墻上被撞的咚咚的響,一陣陣猛烈沖撞,一種撕裂的快感襲來,鳳娥眩暈過去......
完事,鳳娥抽泣著坐起來,看見身下的點(diǎn)點(diǎn)鮮紅,聞到了一股臊氣味兒,她忿忿又央求似的對著剛提上褲子的主任大聲說:“你要娶我,你要娶我!”
主任抬頭用貪婪的目光看了一眼梨花帶雨的鳳娥與她羊脂玉般的胴體,滿足又意猶未盡的笑了笑,喘息著擦去額頭的汗水搪塞道。“......我回去離婚,娶你。”
一晃五年過去,單純的鳳娥她把心交給了車間主任,服裝廠附近出租屋,亮黃油菜花地,把整個身體也送給了車間主任,還為她墜過幾次胎。企盼著車間主任與媳婦離了婚,光明正大把她娶回家。
那知道車間主任是個渣男,他與鳳娥好的同時,還與廠內(nèi)好幾個女孩有染,把她玩夠了玩煩了,又毫不避諱的與一個比她更年輕漂亮的湖南妹子廝混在了一起。鳳娥身心遭到無情蹂躪和摧殘,精神受到打擊,變得瘋瘋癲癲時哭時笑,小時候曾患過的羊癲瘋又開始犯,夢斷江南回到老家。
生活不能自理的鳳娥,總是在家也不是個辦法,她更需要有個人照顧,有個人依靠,哥嫂打聽到來兜老實(shí)勤勞又無牽無掛,托親戚說給了四十多歲的來兜,還要了來兜一萬元彩禮。
街上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鳳娥在南方多次流產(chǎn)傷了花蕊和肚子里的娃娃屋,再也不能開花結(jié)果生個一男半女。
沒有女人的家不算個家。來兜不大介意媳婦鳳娥的瘋瘋癲癲,不在乎她還能不能生小孩,他高興的是自己有了個媳婦,有了個陪他過日子的伴。
來兜帶她去縣醫(yī)院,大夫說羊癲瘋這個病是腦部放電所導(dǎo)致的,囑咐他說患者須少食刺激性的食物,避免強(qiáng)光和噪音刺激,遠(yuǎn)離吵鬧場所,還給開了些西藥。
來兜疼愛他的媳婦鳳娥,他收起本就很少看的電視機(jī),把大燈泡換成小燈泡,還把喂養(yǎng)三年看門的大黃狗送了人,與她說話慢聲細(xì)語,給她買衣服買鞋子,打扮的鳳娥干干凈凈利利索索,一日三餐,做點(diǎn)好吃的總是先讓鳳娥吃。鳳娥嫁過來的第二年驚蟄過后的一天凌晨,一聲春雷把熟睡中的鳳娥炸醒,只見她驚慌失措,凝視窗外,叫之不應(yīng),不停的眨眼睛。稍傾,鳳娥四肢肌肉突發(fā)快速短促的、強(qiáng)烈持續(xù)的抽搐收縮,而后肢體電擊樣抖動,牙關(guān)緊閉,口吐白沫,并且發(fā)出羊的尖叫聲。來兜那見過這陣勢呀,嚇得來兜一怔,驚恐地大聲哭喊著:“鳳娥,鳳娥,鳳娥!”手忙腳亂,又是掐人中,又是捋拽她的胳膊和兩腿。顧上顧不了下,急得來兜出了一頭冷汗。
幾分鐘過后,鳳娥緩了過來,默不作聲。每次犯病發(fā)作都小便失禁,這次是把攢了一夜的尿液全部泄灑在了綠褥紅被上。春種秋收,來兜辛勤伺侯家北蘆洼地里的莊稼,除去耕種收割和化肥農(nóng)藥等支出,根本賺不了幾個錢,媳婦又?jǐn)嗖涣丝床〕运帲矣胁∪藖矶涤植荒芡獬龃蚬ぃ荒茉诒敬遴徢f幫人建房套院,支炕出樹打零工掙點(diǎn)零花錢。即使這樣,他仍不忍心把媳婦鳳娥一人放在家。無奈,為人幫工做活時就用一地排車?yán)ぞ吆网P娥。主家中午管一頓飯,來兜一人干活兩人吃主家的飯,他心里過意不去,總是執(zhí)意少收主家?guī)讐K工錢。
四
不犯病時的媳婦鳳娥,就在屋內(nèi)或院子里走走轉(zhuǎn)轉(zhuǎn),偶爾也在門口站站,看著柳青河河水悠悠流動,有時莫名其妙的笑,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偶爾突然的心情煩躁,目光游離,用力揪拽自己的頭發(fā),錘胸頓足......或許是在那一瞬間,鳳娥再次想起了遙遠(yuǎn)的江南水鄉(xiāng)黃亮的油菜花,想起曾經(jīng)的生產(chǎn)車間的忙碌與嘈雜;或許回憶起曾給她無限希望,她為之獻(xiàn)身的那個道貌岸然的車間主任對她的百般折磨及凌辱。每每見此情景,來兜都急忙上前輕輕拉住鳳娥的手,輕輕的半摟半抱勸她回家,插緊街門,給她倒上一碗加了白糖的開水,以平息她煩燥的情緒。來兜心疼媳婦,時時擔(dān)心鳳娥再犯病。家在柳青河河邊,鳳娥這說犯就犯的病,讓來兜平添些了憂慮。
每過一段時間,趁天氣晴朗,來兜都把穿心鐵皮壺提放在當(dāng)院里,引燃幾塊小木頭,燒上兩壺?zé)崴?,端出臉盆,給鳳娥洗洗頭燙燙腳,然后兩人小板凳上相向而坐,來兜一只手輕拽著鳳娥的頭發(fā)一只手拿木梳,認(rèn)真仔細(xì)地梳來梳去,微風(fēng)輕輕拂過,吹干了鳳娥一頭烏黑的秀發(fā)。有時來兜陪著鳳娥在院子里坐下,有一搭無一搭的啦啦呱。
“今天的天氣真好。”來兜抬頭看了看藍(lán)藍(lán)的天空說“哦,......天氣不孬!”鳳娥兩只手卷弄著上衣答。
“鳳娥你看,咱家的大公雞真肥!“哦,哦,哦,不瘦。”
“把大公雞殺了給你吃吧”
“我吃,你也吃。”
這已經(jīng)是很好的狀態(tài)了。
來兜自然很是高興,有一次他心血來潮,起身插上街門,回轉(zhuǎn)院內(nèi)把鳳娥擁抱在懷里,親她的頭發(fā),親她的眉頭她的臉?biāo)谋亲铀淖?,還咬她的耳朵,吻她的脖子,鼻息和頭發(fā)搔得鳳娥好癢,便忍不住咯咯的笑出了聲來。
來兜看到陽光從院內(nèi)梧桐樹葉子空隙漏下來,在鳳娥身上流來流去,空氣里浮游著細(xì)碎的金點(diǎn)子。
這是個初秋中午,來兜居然想做有關(guān)春天的事了。
春天的事他與鳳娥常做的呀。來兜倏然覺得這二人世界少了點(diǎn)什么,少什么呢,少個小孩呀。
鳳娥要是給我生個小孩該多好!無論男孩還是女孩,來兜半瞇眼晴想著想著,嘴角便自然的上翹起來。種了多半輩子地的農(nóng)民來兜知道苗好得有好地。
媳婦鳳娥的身體是他充滿希望的田野。是他生產(chǎn)生長孩子的地。
他遵照醫(yī)囑,自己節(jié)衣縮食,卻給鳳娥買瘦肉吃、還抓了六個小雞仔養(yǎng)大下蛋,買牛奶給媳婦喝。夜晚床第間他摟緊赤條條的鳳娥極盡溫柔,用心在鳳娥的胴體上精耕細(xì)耙,算著日子掰著手指房事。祈禱企盼風(fēng)調(diào)雨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深秋,來兜哄著鳳娥在院內(nèi)剝玉米,太陽像被罩上橘紅色燈罩,放射出柔和光線,照在身上暖融融。
幾棵栽種在東墻邊的眉豆和絲瓜朵朵紫色和黃色的花,陽光下煞是好看。“咯咯嗒,咯咯嗒......”蘆花母雞下完蛋歡快的從窗臺蛋窩跳了下來,立功報喜似的叫著奔向院內(nèi)的男女主人。鳳娥徑直走到東窗臺,從鋪著軟麥秸的蛋窩里取出一只雞蛋,對著來兜說:“雞蛋真大,還熱乎乎的呢!”來兜笑了。鳳娥也笑了。
來兜笑著笑著忽然覺得天氣涼冷的深秋母雞還下蛋是個好兆頭,頓時一股暖流漲滿了他的全身。
秋天,播種的季節(jié)。晚上臨睡來兜沖了個澡,他更用心的給鳳娥洗擦了身子,給鳳娥燙洗了腳,與媳婦鳳娥早早上了床。這時候是月中,一輪圓月掛在天空上,房間里乳白色的熱氣在亮光里升騰跳躍,來兜看到鳳娥的身體白的透亮。窗外傳來蟋蟀的鳴叫聲,先是一只,唧唧吱,唧唧吱,后像是兩只,吱——,吱——,舒緩而又急促,聲音生動,秋波升溫。
五
鳳娥懷孕了。進(jìn)門三年的鳳娥懷孕了。蒼天有眼哪!來兜擁著鳳娥,喜極而泣。眼瞅著鳳娥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來兜臉上的笑容一天天多了起來。是春天了,樹好像一夜間潤出了薄薄淺綠,經(jīng)過沉悶的冬季后,人們把棉襖里面的棉花抽出來,毀作夾襖穿,呼吸著和熙的春風(fēng),心里不由涌起了莫名激動。
快進(jìn)入夏天的時侯鳳娥要生了,肚子挺得看不見浮腫的腳。
來兜詢問過鄰居嫂子生小孩坐月子,需要紅糖小米雞蛋、破布褯子甜麻棵什么的,心里盤算著,開始一樣樣的準(zhǔn)備,免得到要緊時手忙腳亂,抓不著這摸不著那的。見紅時,來兜叫來了鳳娥的嫂子和接生婆徐大嫂。鳳娥躺在墊了灶灰鋪好破布床單的木床上,陣痛一陣陣襲來,她眉毛擰成一團(tuán),兩手痙攣?zhàn)ブ缫驯缓顾竦拇矄巍?/p>
急促的喘息著,喊叫的嗓音沙啞。折騰了一下午連一夜。一聲啼哭迎來了晨光熹微。
“來兜,來兜,是個茶壺帶嘴的,大胖小子!”
接生婆徐大嫂扎煞著兩只血手,滿臉倦意的從里間出來對來兜喊道。來兜急忙走進(jìn)內(nèi)屋,匆匆看了一眼肉嘟嘟的小孩。便迅速把目光轉(zhuǎn)移到媳婦王鳳娥。鳳娥滿頭的秀發(fā)濕漉漉的水洗過一樣,遮住了她半個蒼白的臉,還有幾縷緊貼著她干裂的嘴角,眼中掛著的汗水抑或是淚水,在窗前天光映襯下,亮晶晶的看上去是如此無言綿長。
來兜俯下身兩手緊緊攥著鳳娥的手,低聲叫了聲鳳娥,便老淚縱橫。窗外喜鵲喳喳的歡叫,引得剛剛見天的新生兒又發(fā)出幾聲啼哭。
大李莊三個自然村的男女老少都為苦命憨厚直腸的來兜高興,有不少人家還送米送面送雞蛋,說鳳娥這個瘋癲媳婦真甜活人給來兜生了個后,一再笑著解釋:兩家平時雖沒什么來往也跟著高興,來沾點(diǎn)喜氣。
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這已經(jīng)非常難得的了,來兜不好意思又滿懷感激,過后分別給人家回禮:六個紅雞蛋兩匝掛面。依當(dāng)?shù)仫L(fēng)俗,第六天鳳娥娘家大娘嬸子嫂子領(lǐng)著一群小孩趕著馬車送洞米吃喜面。喜氣和歡笑聲沖出小院三丈高。喜面后的第三天來兜去父母的墳上報喜,先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頭,念叨說:“早逝的爹娘啊,恁兒我有兒了,恁有孫子了,咱有延續(xù)香火的了。”而后雙手合十接著祈求說:“兒請二老保佑保佑多保佑!”
來兜上完墳報完喜,牽掛著家里妻兒便加快腳步往家趕,推開街門的一瞬間,他驚愕的發(fā)現(xiàn)兩股小旋風(fēng)緊跟身后,他進(jìn)院子,旋風(fēng)也進(jìn)了院子。
來兜想,這是逝去多年的爹娘顯靈跟隨他來看孫子了。來兜老年得子,喜的合不攏嘴,幸福寫在他的臉上眼上。他給兒起名晨光,當(dāng)?shù)之?dāng)了娘。生下晨光,鳳娥一直沒有奶水,起始來兜跑遍全村三條街找奶水。后來便從沙站集高價買來母羊,擠奶水喂養(yǎng),一夜起來三五回。哄晨光吃飽入了睡,再去照看媳婦鳳娥,唯恐她再犯了病。
兒子晨光是天賜良兒,是他的心肝,來兜冬天怕他冷,夏天怕他熱;吃的少了怕餓著,吃的多了又怕?lián)沃?/p>
三歲上晨光患病發(fā)燒發(fā)了整三天,來兜三天三夜沒合眼,熬湯喂藥提心吊膽守在晨光身邊,生怕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三天以后晨光燒熱退去,來兜他一頭栽倒在床前。
幼兒雖小但好伺候,來兜最不放心鳳娥的病。是啊,鳳娥她的病發(fā)作沒有任何先兆,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發(fā)作,發(fā)作了她自己也控制不住,丈夫來兜更難以預(yù)料。
三九天的一個深夜,來兜溫了羊奶正抱著小晨光喂,透著燈光,他看到窗外大雪正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飄舞著,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一頂一橫睡在北床上的鳳娥突犯羊癲瘋,他放下奶瓶和孩子,趕快去照看媳婦,急速把準(zhǔn)備好的一根筷子撬開鳳娥嘴,怕她咬斷了舌頭。
南邊床上的晨光奶沒吃飽,鉆出被子裸露著小光腚,腳蹬手刨哇哇大哭,這邊鳳娥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小便失禁無知覺。急的來兜流著淚水兩頭忙。第二天,來兜滿嘴起泡說不出話。鄰居們戲謔說,來兜好命,是一兒一女兩個孩子的爹。來兜聽了只是抬起手擓擓頭笑笑不說話。村民問他累不累,他斬釘截鐵地說,為兒為媳甘愿把這條老命賠。
六
鳳娥找到了。
晨光也找到了。
全都找到了。就在距來兜家家西,半里多地的柳青河河邊。到的不是鮮活的人。是鳳娥和晨光她娘倆一起趴泡在河邊水里,雙雙被河水給淹死了。鳳娥晨光的尸體被人拖抬到北岸大柳樹下。
聞訊,來兜百米沖刺似的朝河邊跑,跑出沒多遠(yuǎn)他摔了個趔趄,沾有石灰的解放鞋掉了一只,他氣喘吁吁繼續(xù)發(fā)瘋般的往河邊跑。圍在柳樹下的一大圈子人,見來兜跑近,急忙給他閃出一條縫。
來兜是半走半爬躬著腰撲向鳳娥和晨光的,他看見回臉朝上直挺挺的娘倆,先是一愣,繼而呆若木雞,稍傾,便先抓著鳳娥的手來回?fù)u晃,大聲喊叫:
“鳳娥,鳳娥,鳳娥你醒醒!”回頭,又去握著兒子晨光的手叫喊:“晨光,晨光,兒來你醒醒!”見娘倆不答應(yīng),他跪爬著給鳳娥捋捋遮住臉的頭發(fā),臉貼著媳婦的臉,親了又親,接著又用臉貼晨光的小臉,也親了又親,而后生怕別人給搶走似的,緊緊地托住兒摟著媳婦再不肯撒手。
只見來兜閉著眼的眼晴里淚如雨下,喉結(jié)不停滾動,喉管有咕嚕嚕的跌落聲,半天才從喉嚨里,不,是從他胸腔里噴出——五十歲老男人牤牛吼般沙啞雄厚,又極其疹人的哭叫,
“我—的,哦哦哦,我的鳳娥來呀......”
“哦哦哦,我的......兒!......晨光來呀......”
幾聲撕心裂肺的嚎叫似乎耗盡了來兜全身能量,他眼一閉腿一伸昏死了過去——“快叫村里醫(yī)生,快叫村醫(yī)生!”村民邊掐人中邊向周邊人招呼道。一路小跑趕來的村醫(yī)生給來兜打了一針,過了一會,來兜緩過神來,雙膝跪在地上,仰起頭面向蒼天呼叫:“老天爺,老天爺呀,求求您,我求求您,還我的妻子,還我的兒子吧!”接著,又聲嘶力竭的哭喊起來:“哦,哦,鳳娥,晨光啊,恁娘倆撇下我,——我可怎么活怎么過呀。”
人們紛紛上前勸他,拉他,他緊緊地抱著她娘倆,死不松手。
哭聲掀動周邊樹葉莊稼葉響徹天地。凄聲揉腸斷,悲情撕碎心!
看到這凄慘的場景,聽到來兜仰天俯地的痛哭及向蒼天泣血祈求,在場的人都忍不住跟著掉眼淚,個別婦女嚶嚶低聲跟著哭。
次日,來兜的小院子里搭上了靈棚,街門屋門上貼上了白紙,從東間抬出來兜鳳娥睡覺的木床,回頭朝南置放在堂屋正中,床上鋪上了高粱箔,高粱箔上王鳳娥李晨光娘倆緊緊擺放在一起。
床頭燃起三燭香。一個大泥瓦盤里燃著了紙錢。
來兜一天多滴水未進(jìn),他閉著眼,嘴唇嘴角干裂的露出血絲,奄奄一息的躺在西間小床上一動不動??醋o(hù)他的人仔細(xì)觀察著動靜,還不時張開大手,手心放在他鼻翼上放放,唯恐繩從細(xì)處斷,雪上再加霜。生產(chǎn)小組長王立臣也是婚喪嫁娶的老總,他邊指揮人干這干那,邊不停搓著手跺著腳自言自語,這是他娘的什么事呀。
曹何莊逢喪事不請自到,討吃湊熱鬧,有六成心眼的傻豆問老總王立臣:一起發(fā)娘倆個的喪咋不定班子吹手熱鬧熱鬧?
王立臣眼一瞪對傻豆吼叫道:
“定你娘里個大白腿。滾一邊呆著去,再在這里胡咧咧,我縫上你的臭嘴打斷你的腿。”眾鄉(xiāng)親男女老少掉著眼淚,低聲低語出出進(jìn)進(jìn),按步就班依照風(fēng)俗慣例忙活著后事。臨近出喪,來兜從床上爬了起來,乘看護(hù)人不備,困獸樣瘋了般地猛然掙脫抓他的手,一頭撲向外間靈床,再次摟著媳婦鳳娥兒子晨光,在她們冰涼的臉上摸了又摸,親了又親,嚎啕大哭......“我,我,我也不活了呀,和恁娘倆一起去了吧,啊啊啊——”忙人上前拖抱,他死死地?fù)Пе飩z就是不放。
這場面讓人壓抑的喘不過氣來。忙人已各就各位做好了出喪準(zhǔn)備。
總管立臣從堂屋走出,吩咐人撤出靈棚內(nèi)的供桌,他拿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淚,低頭擤了擤鼻涕,在鞋幫子揩了揩手,起身緊了緊腰帶,抬頭環(huán)顧一下四周及擠滿院子里的親戚及眾鄉(xiāng)親,一聲大喊:
“起靈——”
院內(nèi)頓時響徹一片慟哭之聲。眾鄉(xiāng)親們幫忙,死者入土為安,大李莊村北蘆洼地來兜父母老墳旁邊,又筑起一座新墳。兩個忙人提著水潲正準(zhǔn)備往新墳上灑水。
大家忙完正要走時,來兜還是拄著根木棍,踉踉蹌蹌瞪著血紅的眼趕來了。照看他的人趕緊給支事總管立臣解釋說:攔不住!誰攔他,他用木棍子打誰。
說完無奈地?fù)u了搖頭,嘆息一聲。來兜的喉嚨已發(fā)不出聲音,他扔掉手中的木棍,先是在墳前跪了片刻,接著趴在了墳頭,他兩只手插進(jìn)土里一動不動,臉木木的,之后老淚縱橫,仿佛在摟著她的媳婦和兒子,怎么也不愿意離開,怎么拉怎么拖硬是不走。起風(fēng)了,黑云彩從西北天空鋪過來,遮住了偏西的太陽,云根下面,隱約地傳來沉重的雷音。
立臣看天快黑了,天又陰的厲害,怕是雨要來了,喪局還有事要處理,便大聲道:“走,大家都往回走。”
扭頭又吩咐身邊的幾個小青年說:“你們把來兜大叔架回家。”走在回村的路上,鄉(xiāng)親們抹著停不住的淚水,仍在竊竊私語七嘴八舌:老天爺真是不睜眼。
孤苦伶仃的來兜,以后的日子可咋過呀!
真真是可憐人啊,這是要了來兜老漢的老命了呀。
......
浩浩蕩蕩一群人剛走到村口,一聲炸雷在人的頭上滾過,雨便下了起來,雨滴砸在地上,土路表面便有了一個一個的小坑,魚鱗一樣。
七
又是一個春天,靠東墻的那棵梧桐樹沒有再發(fā)芽,靜靜地立在那里,顯的猶為孤獨(dú)落寞。院子里從此再沒有熟悉的樹葉被風(fēng)吹動發(fā)出的沙沙聲響,再沒有溫存的綠蔭。三間土屋的小院空曠寂寥。
鳳娥晨生的死,使來兜一切希望化作了泡影,孤孤零零的一個人,一切又回到了原點(diǎn),致命的打擊使來兜像是被人扒皮抽筋掏干了五臟六腑,剩下的只是個軀殼。
以往的日子幻影一樣消失了,事情過去多少年,來兜都忍不住懷疑這一切是否都是夢,一個神思恍惚狀態(tài)下的白日夢??晌輧?nèi)院子里仍有著鳳娥晨光的身影與氣息,想鳳娥和晨光她娘倆一定是給他玩藏貓貓游戲躲起來了,于是他就角角落落的邊找邊喊,找不到就哭。夜深人靜,來兜牤牛似的哭聲,打破夜空的寂靜,傳遍半個村莊。
人們經(jīng)常看到,瘋瘋巔巔的來兜去墳前一坐就是幾個時辰,半夜三更來兜從家北蘆洼墳上喊叫著鳳娥回家,晨光回家......
聞?wù)呙倾と?。來兜和這個世界疏遠(yuǎn)了,疏遠(yuǎn)的如此陌生,視覺和感覺很自然地被堵上了一種堅固的墻,他目光呆滯不再笑,也不想再哭,眼睛像枯井一樣不再往出涌水了。
柔和如洗的陽光依舊照進(jìn)院內(nèi),空氣中傳來種種隱約嘈雜的,難以捕捉的聲音,好似一種細(xì)碎綿密的聲息,猶如一種絮語,嚶嚶嗡嗡,在這些嘈雜聲中,一切變?yōu)榧澎o,寂靜的使來兜心頭沉重,一種生命不知何處依歸的強(qiáng)烈的郁悶的沉重。大門口突然傳來零亂的腳步聲,來兜抬頭看是村主任和會計領(lǐng)著兩個陌生人,過年串門似的拎著許多東西走進(jìn)了他的家,他躬著腰趕忙迎上前去,村主任笑著說,
“鎮(zhèn)政府派人看望你來了,這不,給你送來了大米面粉還有油。”鎮(zhèn)政府一名干部模樣的人朝他笑了笑,溫和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還有八百元慰問金呢!”
邊說邊從上衣布兜里掏出來一個大紅包遞到他手里。開天辟地,活了多半輩子也沒見人送這么多禮物給自己,來兜激動的張了張嘴,兩只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幾次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而后村李會計陪兩名鎮(zhèn)干部走進(jìn)他的三間破舊房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來兜看見他們突然沒有了剛才臉上的笑容,尤其是看到他門窗戶房頂擋蓋的塑料紙,房間內(nèi)舊蓋體褥子破床桌,鎮(zhèn)干部不停的直搖頭。來兜很詫異,是他們嫌他這個家破嗎?一直沒有言語。
鎮(zhèn)里干部從房間內(nèi)走出來,朝村主任點(diǎn)點(diǎn)頭,對來兜說,年輕時您交公糧出民工,老大爺您受苦遭罪了。
您的情況村里已經(jīng)給鎮(zhèn)里進(jìn)行了匯報,鎮(zhèn)政府特別重視,領(lǐng)導(dǎo)派我們今天來一是慰問,二是現(xiàn)場查看您的居住和生活情況。一切都屬實(shí)!原來您是低保戶,從下月開始您就是五保戶,以后每月政府給你五百多塊錢作生活補(bǔ)助。
噢,對了,您這舊房子擋風(fēng)擋雨不擋寒,過幾天鎮(zhèn)安排建筑隊,免費(fèi)給您翻蓋三間大瓦房。鎮(zhèn)干部接著提高嗓門嚴(yán)肅認(rèn)真的說:“老人家有什么困難就找村里找鎮(zhèn)里,老有所依老有所養(yǎng),老了動彈不動了,就去鎮(zhèn)敬老院養(yǎng)老。人民政府管你,共產(chǎn)黨養(yǎng)你!”
聽到鎮(zhèn)干部的一番話,一直沉默無語的來兜,猛然抬起頭,感動的眼睛里放出久違的亮光,眼皮和臉上不多的皮肉不停的抖動,掉了幾顆牙的嘴哆哆嗦嗦,從口型看的出來他說的是:感謝政府,感謝黨!可沒有發(fā)出聲音,像笑似的,其實(shí)是哭了,卻再沒有了淚水,他用粗皮干裂的雙手抱頭蹲坐在地上,瘦削的雙肩不停的聳動著聳動著......
見狀,鎮(zhèn)干部村領(lǐng)導(dǎo)的眼睛也跟著濕潤,都不在說話。村李主任抬起右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彎腰拍了拍來兜的肩膀:“你快起來進(jìn)屋休息休息,我們走了,記住有什么困難一定去找我們。”
四人便挪動腳步,快要出大門時,來兜突然跑在前面扎煞著胳膊擋在大門口,幾個人懵懂不知什么意思,正茫然間,只見來兜急速地低下了頭,朝著來人深深的在鞠躬,久久沒有抬頭。
兩名鎮(zhèn)干部一怔,急忙上前抓住來兜的手,把他攙扶起來。鎮(zhèn)干部村領(lǐng)導(dǎo)都走了。
來兜覺得他們還在身邊,一股溫暖的激流,剎那間漫過了他的心間,頭腦中迷茫的云霧傾刻間消散,整個身心都熱乎乎暖融融的,透過朦朧的淚眼他看到院子外面的陽光是金色的,對未來生活充滿了希望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