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林:難以忘卻的往事
幾十年來,幾乎每遇到死人的事,我就想起了“文革”之初,魂歸離恨之天的幾位中學教師,雖然這些人和我并無太多的瓜葛,但由于中學階段對人生成長的影響太深刻難忘了,加之人年齡越大越懷舊,歷歷往事,長久縈回不吐不快。
我的中學時代是在渭北一所有名的中學度過的,學校歷史悠久,最初叫固市中學,后來改名叫渭陽中學,河之北為陽,取渭河之北的意思。學校的校園內(nèi)有一座樓閣式古建筑,叫渭陽樓。據(jù)說1928年5月,參加渭華起義的仁人志士曾在此樓有過活動。在我的心目中覺得渭陽樓非常神圣,每每眺望那飛檐斗拱、殿脊戧獸,油然而生出許多自豪感。
校長叫徐振化,華縣高塘人,清華大學畢業(yè)的數(shù)學高材生,參加過渭華起義,卻是一位脫黨的民主人士。他瘦高個兒,講話風趣,治校有方,是學生對學校信賴的象征。書記叫李智英,建國前的地下黨員,資格老,有權(quán)威,教師們都怕他。他深居簡出,每年只在新生開學典禮上和學生見一次面,我們覺得他神秘威嚴。學校高中部每級兩個班,初中部每級四個班,共十八個班。由于李、徐二人的苦心經(jīng)營,1961——1965年的高考升學率直線上升,1965屆高中畢業(yè)128人,只有三五人落榜,在全省名列前茅。當時學生中流傳“要花錢,上瑞泉;要務(wù)人,住咸林;要用功,上固中……”學校的口號
是“高舉渭陽紅旗不倒”,我們也兩耳不問窗外事,一門心思用功讀書,憧憬著清華、北大的召喚,將來成為國家的有用人才。
孰料,這欣欣向上的好景并不長久,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降臨了。學校領(lǐng)導(dǎo)首當其沖,六月底學校一下子揪出了二十多名牛鬼蛇神,李、徐二人在劫難逃,罪名大而多,用“渭陽紅旗對抗三面紅旗”,執(zhí)行了一條資產(chǎn)階級修正主義教育黑線,就沒有干過一件好事。當時,李、徐都是古稀之人,大會批判,小會斗爭,游街、罰跪、掏廁所、曬太陽……不幾天,李智英就死了。工作組說是吞金自殺,自絕于人民。據(jù)說還開棺解剖驗尸,弄得死無完尸,給戴了一個地主分子的帽子送尸回家。
李智英死了不到一周,在校園東側(cè)的玉米地里的水井中,又撈出一具英語教師的尸體。這個人到學校不到一年,是從西安下放的,還不是公開揪出的“牛鬼蛇神”,但能自殺,肯定畏罪,工作組又宣布了一個“叛黨分子”名單。
可惜死人并不能阻止運動的升級,學校團委書記楊嘉能成了運動的重點對象,罪名一是李的忠實走狗,二是說三年困難時期學校一位女生,偷了同宿舍同學的饃吃,這女生是團干部,后來自殺了,和楊嘉能的談話有關(guān)。由于他年輕,“紅五類”對他幾乎是拳打腳踢。我發(fā)現(xiàn)拳頭握得最緊,上綱上得最高,侮辱他侮辱得最兇,恰恰是他平時最為依賴的團干部。一條血案,楊嘉能百口莫辯,終于跳進了水灶前一口機井之中。機井上架有老式的水車,楊的尸體倒掛在水車鐵鏈上,頭破血流,撈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死了。
后來,工作組撤走了,籌委會主任叫劉承先,是貧下中農(nóng)出身的一位歷史教師。這個人根紅苗正,兩袖清風,又是黨員,是大家推舉上級批準的??墒菦]多久,又說籌委會執(zhí)行了“劉鄧的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壓制了革命運動。劉承先成了新的牛鬼蛇神,與老的牛鬼蛇神關(guān)在了一起。后來,把他放了,他卻吊死在自己的宿舍中。這個人和我是鄰村,碰到了還常說話。死的前一天下午,在校外的公路上,我看他騎著自行車進校,一臉沉重,他說是剛從家里回來。事后方知,他回家是向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作了最后的告別。劉承先是在順境中長大,自幼嬌生慣養(yǎng),對突如其來的沖擊接受不了,脆弱地自殺身亡了。
人固有一死,但死法不同,或“壽終正寢”,或“死于非命”,這自殺之法,也屬非命之一。我發(fā)現(xiàn),運動之初,自殺的這四位,都沒有問題,或問題不大,但卻自己結(jié)束了寶貴的生命。我相信,自殺之人,死前肯定經(jīng)過了非常痛苦的思想斗爭。哀莫大于心死,悲莫痛于傷心,只有徹底心死了,對這個世界絕望了,才能下得了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決心。他們固然有性格上的弱點,但使他們死于非命的,卻是那一場應(yīng)該徹底否定的罪惡運動——“文化大革命。”
四十年后,我寫下了這些文字,并不是宣泄一種“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的輕松。恰恰相反,我是以一種十分沉痛的心情,遙祭這些無辜人們的亡靈。同時,也告誡我們的晚輩,千萬不要忘記這悲慘的一幕,按列寧講的:“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