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海:游于理想和現實的河流間——評陳年的小說《豆腐河》
——評陳年的小說《豆腐河》
迄今,我仍然認為《豆腐河》是陳年小說創(chuàng)作題材中最具代表性的。
之所以強調“仍然”,為的是突出歷史延續(xù)性的意味。因為這部小說創(chuàng)作于數年前。當時為著評獎的原因,增元推薦給我,想聽聽我的意見。我說先看看吧,這樣完整認真地讀了一遍。讀過之后,印象之深,至今難忘。以至于掩卷沉思,腦海里總是掠過昔日礦山的一幕幕情景,生發(fā)許多無端的思緒和感慨,眼淚也落下不少。
小說是寫煤礦的,與生俱來的親切感自不必說。與許多煤礦題材的小說相比,《豆腐河》有著含蓄的人性能量和幽怨的隱喻之美。如果有些作品有意志強加的嫌疑,那么讀《豆腐河》則完全是一種自覺的領悟和默化,所以日后又多次地捧讀它。
一晃四五年過去了,期間隔三差五地又讀到過陳年的一些作品,包括被《小說選刊》刊載的,都很好。但情結上,我仍然喜歡《豆腐河》。這是今天為它作評的原因之一。
其二,當然是就煤礦題材的代表性而言的。
涉及煤礦題材的作品,可以說卷帙浩繁,小說、詩歌、報告文學、戲劇、曲藝、舞蹈、歌曲,還有電影、電視劇,一部一部,難以計數。竊以為就小說而言,除了劉慶邦的《鞋》,《豆腐河》的地位當列第二把交椅。因為煤礦題材的小說難寫已是不爭的事實,也是評論界的一致認為。其原因就是煤礦的特殊環(huán)境,空間相隔的神秘以及技術化行為手段的陌生,都是阻隔文學作者實踐體驗的門檻,因此創(chuàng)作深度上,就難有探驪得珠的豐獲。
當然,這并不是說煤礦題材就難有好作品,孫少山的《八百米深處》,劉慶邦的《走窯漢》,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都堪稱名篇力作。雖然他們都沒有正面接觸技術化問題,但都獨辟蹊徑,從社會背景及人物的內心世界進行了深入挖掘,使得作品有血有肉,產生了巨大的轟動效應。
誠然,將技術化問題文學化,實在不是小說的強項。
談到煤礦題材的作品,話題總是十分沉重。我們習慣于撕開傷口給人看,更多地強調了煤礦的艱苦性和悲慘性,字里行間充滿著幽怨。對此,有些,我認為是必要的,但有些就大可不必,因為藝術美是檢驗文學作品成功與否的唯一標準!既然是標準,那作品就必須遵從藝術的規(guī)矩。文學是心靈藝術,當著重在心靈的探求上下功夫。
煤炭行業(yè)的地位,決定了煤炭人的地位,而煤炭文化人的作為,將推動和提升煤炭文化的地位。雖然我們作了很多工作,并以此獲取了世人的許多理解和同情,但血淋淋的場景太過慘烈,讓許多人聞之悚然,敬而遠之。究其原因,是我們太不自信,忽略了自身的存在意義,也輕賤了自身的存在意義。我們在口號中過了多半個世紀,掩蓋于群體“奉獻”的影像下,形象飄忽不定——高的時候上了天,低的時候入了地,坐標極不確定。不像農民、解放軍、知識分子、學生、老板、職員等等那樣具有相對固定而鮮明的身份特征。
我的意思是,煤礦工人亟待文化身份的確認,亟待自我心靈的確認。
煤礦工人的身份來源太過復雜,文化身份就不免多重而繁復。就生存地域而言,煤礦人處于城鄉(xiāng)結合部,他們大多來自農民,因此有著農民的淳樸風氣;他們還窺見于城市的時尚,又多少懷抱小市民的憧憬。因此角色上,不好定義,多屬參加者、加入者或參與者,文化內質難以提純。至于小說,以塑造人物形象為根本,所以首先必須對煤礦工人的文化身份加以確認,這樣出來的作品,才可能具有鮮明的煤礦特征。
今天的大同煤礦工人,從封閉的棚戶區(qū)走向城鄉(xiāng),從低矮的小平房遷入高樓大廈,角色在轉變,文化意識在轉變,但不變的是煤礦背景打下的烙印。這是永久的文化胎記。煤礦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當從這里入手。
從這一點說,《豆腐河》中的人物非常生態(tài)化,爹、娘、我、大老虎,都是俯拾皆是的煤礦人物。在煤礦,隨處可見,但換個地方,絕對沒有。一個兩個不缺,如果讓你找這么四個組合式的關系人物,就云里霧里。為什么?就是因為它是由煤礦特殊的地緣配置所決定的。
地緣關系,有了爹、娘、我、大老虎的人物配置,雖說都是生態(tài)化的,但作者寄予的情感色彩有著匠心別具的妙用。爹,“曾是礦上最讓人欽佩的漢子,兩噸重的煤車落了道,爹一個人就能扛起”,典型的煤礦本色勞動者;娘,“從小就在河邊長大”,最擅長搓莜面魚魚,“左手從右手指里揪二塊面疙瘩,放在右手心,然后手心對手心搓面團,一眨眼娘的手心里躺著兩條頭尾尖尖的魚”,典型的雁北農村婦女,為著生活,嫁到礦山,作了礦工的妻子,實乃追求的化身;大老虎,本事人,“一把把黃黃的豆子,轉眼間變成一塊塊雪白的豆腐,讓妮子感到特別的神奇”,“從這點來說,大老虎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相對于那個年代煤礦工人的貧窮生活,大老虎,暗指衣食無憂的富者;我,對生活充滿著無限憧憬的孩童,是生活和理想的連接者,也是社會現實的困惑者和思想者,徜徉于理想的“河”和現實的“河”之間,做著最為無奈的潛渡,寓意生活的矛盾體。
所有人物著墨不多,運用的手法也多素描勾勒,但輪廓卻透著作者用心靈雕琢的滄桑之美,輻射著煤礦的壯美氣象。形象之本色,個性之鮮明,描述之精確,拿捏之得體,著實令人稱羨。我想這也是陳年對那個年代煤礦工人身份的心靈確認,也是我們一眼看上去就熟識,繼而親切的原因所在。
有著這樣的社會關系組合,好戲便開場了。
這部小說使用的語言都是原質的。你看對爹的描寫:“妮子七歲那年,水缸里的水不再由爹來挑了。一天傍晚,爹被一大群人抬回家里,放在熱熱的火炕上。以后,爹再也沒有從那炕上起來。從周圍鄰居的稱呼里,妮子知道爹成了工傷。”
多么生活化。沒有交代煤礦的艱苦,也沒有展示煤礦的血腥,而是平淡地從生活中來,最后歸于生活,把爹從工人到工傷,最后被一大群人抬回家里,放在熱熱的火炕上的過程畫景般地呈現出來。由此引領讀者進入了作者為之設定的情境,看到了最初爹如何愛吃娘做的面魚,“倒上紅紅的辣椒,酸酸的醋,碗邊沿躺著兩瓣白生生的蒜”,“夾起滑溜溜的魚,嘴里像長出個大吸盤,一下子把魚吸進肚里,湯汁星星點點掛在胡子上,都顧不上擦”的樣子,直到后來“將面板掀翻”,“用拳頭搗自己沒有知覺的腿,大把大把地扯自己的頭發(fā)”的突發(fā)轉化過程。礦山背景下的生活元素淋漓閃爍。而且字里行間,沒有對話,只有描述,寧靜、深沉,婉轉、流暢,自始至終流淌著一種淡淡的凄楚之美。雖筆筆含淚,但不宣泄,不張揚,其藝術的控制力和內心的承受力,讓人全程領教。
小說的場景是由一條“意象之河”展開的,“妮子揀到一張好看的紙片,上面畫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那路亮晶晶的,比過年墻上貼的年畫還要鮮亮。她把畫上面的土,用手背擦完又用手心擦,喜喜歡歡地跑回家,給娘看她心愛的紙片。妮子說,娘,你看,路,亮晶晶的路。妮子大口地喘著氣,氣流吹得額前的美人毛一浮一落,俏生生地好看。娘正在給爹搓莜面魚,瞅一眼妮子手里的畫,笑著說,傻女子,不是路,是河。妮子沒見過河,妮子生下來就只看到過黑黑的炭和灰灰的山。妮子好奇地問娘什么是河?娘說,河就是水,很多很多的水,跑到一起就成了河。娘還說,在咱們的山下,早先也有一條河,后來,水越來越少,就干了枯了。聽了娘的話,妮子專門下溝里去看河,彎彎曲曲的河谷還在,水卻早沒了一滴。娘指指河谷里骯臟的細沙和卵石,說,這就是河呀,有水的的時候,它們濕漉漉地,比你的臉還要干凈。”
這樣的描述真是靈動而清透。
單看這樣的起始,你很難嗅出其間的悲憫氣氛。如此洋溢陽光色彩的語言,會蘊藏一段悲歡離合的大戲?這實屬作者的高明之處,她把所設定的語言情勢,一枝一葉,漸次呈現,勾引著讀者不知不覺進入她的故事情境,在理想河和現實河的對接中流連往復。
“妮子用尖木棍在地上畫了很長的河,河道一直通到東面的鄰居家。妮子的河是沿著一條細細的水溝畫的,鄰居的門前挖了一條水溝,是排污水用的。鄰居家做豆腐,每天要排大量的豆?jié){水。那水黃黃的,有點豆香味,又有點酸漿味。妮子給這條水溝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豆腐河。妮子喜歡河,她想如果自家門口有條河,那娘就不用吱呀吱呀地挑水了。妮子在河邊畫了小人,那個小人蹲在河邊在洗手。妮子知道那個小人就是她。妮子再在河邊畫個大人,大人蹲在河邊在洗衣服。妮子知道她畫得是媽媽。”
想象中的“河”干了枯了,生活中的“河”卻每天流淌著。盡管釋放著酸臭的味道,但在孩子眼里,是那樣富有情趣和魅力,甚至有著全心皈依的虔誠。
通篇下來,感到陳年技巧運用是純熟的,這牽扯到布局問題,它是小說的指針,沒有布局,就只能以自然時間作為架構,填充篇章,絮叨所發(fā)生的事實,這樣就缺少了自覺對故事的調度和駕馭,并最終失卻審美預期?!抖垢印纷允贾两K在調度著它的審美預期,尤其結尾,著實令人叫絕:妮子的爹放行了妮子的娘,妮子的娘跟大老虎走了。一個煤礦工人的胸懷袒露于世人面前,同時一個追求幸福的女人也另有了安頓之所。至于妮子,則倒出了作者的無限哀嘆之情,“鄰居換了人,豆腐河沒有黃黃的豆?jié){水,也沒有豆香味,想到這時,妮子就會哭”。但希望破滅的同時又伴隨希望的升起,“想娘的時候,就用尖木棍畫河,那河很長,通到鄰居家的豆腐河”。
豆腐是酸澀的,河流是酸澀的;生活是酸澀的,眼淚是酸澀的。
所有理想的河流都無一例外歸并于現實的河流。意象中的和現實面對的,不斷進行著移情轉換,讓讀者在本土框架和理想境界間,感受、領悟隱喻之美,領略煤礦生活的磨難洗禮,以完成對苦難的逾越和超度。
多么凄美的象征!
(作者單位:同煤日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