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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紺駑:上山

作者:聶紺駑 2014-08-14 16:04 來源:同煤集團(tuán)

是秋初的夜間,好幾天沒有下雨,天氣有點悶燥。公園里的花草發(fā)著濃郁的香氣,月亮把屋的影子,樹的影子,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使路變成黑白相間的花路。走過了網(wǎng)球場,就開始上山了,幾十步坎坎之后,拐彎,是一道青石的斜坡,沒有坎坎,本來就很滑,又不知什么時候,幾塊大石頭崩在旁邊,路上出現(xiàn)一個黑洞洞的坑,只有靠山的那邊有一道剛剛可以放一只腳那么寬的土路,而且有三四步遠(yuǎn)。要用手杖拄穩(wěn)了才能慢慢地踏過去,過了這一節(jié)斜坡就上了公路,公路寬闊而平坦,月亮照得白白地,好像鋪了一層霜一樣,我解開襯衣,摸摸胸前,有點點汗,心跳得很急促。微風(fēng)迎面吹來,又覺得有一點舒暢。

什么地方有人講話,越聽越近,當(dāng)走近二百四十五坎的時候,才完全聽出他們談話的所在。二百四十五坎兩邊都是一些亂的小竹子,低矮而叢多,把那一帶的山坡全鋪滿了,除了露出二百四十五坎石階。石階左手一兩丈遠(yuǎn)的地方,有一片長竹林,竹林深處,有一兩戶人家,在二百四十五坎上下的時候,常常隱隱約約地看見的,談話的聲音就從那竹林里出來。聲音是四五個人的,都似乎很年青,當(dāng)然,深夜了,還這么高聲地在月下談話,這勁兒就很年青。他們顯然是在辯論什么,幾個人在同時說,搶著說,都很急促而且激昂,似乎每個人都想用聲音把別人的聲音壓倒,卻又壓不倒;每個人的聲音都妨害別人的而又為別人所妨害,不知他們自己能不能夠聽清楚那些話里面的意思,我卻上完了二百四十五坎,幾乎什么話也沒有聽出來。只聽見兩句─—一個說:“存在就合理”,一個說:“合理才存在”。雖然沒有聽清楚他們究竟辯論的什么,卻一面聽,一面上,不知不覺上完了二百四十五坎。

過了二百四十五坎,又是一節(jié)較平的公路。這兒是山,很荒野的,卻有一條公路,通過半山腰。聽說,這山頂上有一個政治和尚,和闊人們有交往,闊人們要上去看他,他要下山看闊人們,路局方面就特別開了一條公路,讓他們的汽車可以上下??上教?,開起來工程太浩大,只完成了一半,就停頓了!繞彎太大的地方?jīng)]有人走,雜草在公路上豐茂起來,公路就變成一節(jié)一節(jié)的了。中國的一切,直到現(xiàn)在,還都是為特權(quán)者所有,幾千年家天下主義的思想,并沒有經(jīng)過什么折扣。一方面是特權(quán)者自己。以為中國就是他的家,要什么就是什么;一方面是特權(quán)者的伺候人,以為中國是他的主子的家,體會主子要什么就給辦到。在這荒山上開辟公路,就是一例。此外,特權(quán)者和他的伺候人還要盡量在老百姓面前顯得優(yōu)越,比如從城里到這山麓,要經(jīng)過幾個鐘頭的公路車,車少人多,老百姓買票要排隊登記,往往從半夜兩三點鐘排起隊,到早晨六七點鐘才只有半數(shù)能登記得上;登記上了,又必定有四分之一乃至三分之一的人要到下午四點鐘才搭得上車。但這不過老百姓如此,至于老爺們,則有許多辦法免除這一切麻煩。有不花錢的“換票”,有“半價換票”,有“特約”,有“公務(wù)車”。他們都不用排隊,隨到隨登記,每班車都規(guī)定在排隊登記的老百姓之前買票,首先上車,占據(jù)車上的幾乎全部座位。我不相信一個老爺?shù)氖虑闀匾^老百姓。急于老百姓的;不相信他們的腿或屁股尊貴于老百姓的;不相信他們和老百姓不是同等價值。老爺們啊,到了今天,你們還不把老百姓當(dāng)作和你們—樣的人看待,還不覺悟你們的無論什么,決不比任何一個老百姓高。告訴你們:你們永遠(yuǎn)也不會得救的!想著想著,走到了松林。

松林里有一個土坡,沒有坎坎,如果修坎坎,大概至少是兩三百級。好幾百或一兩千棵不很高大的松樹排列在路的兩旁,松枝黑壓壓地把天空都遮住了,路有三四尺寬,和松林里的別的地方的顏色都不一樣,從上頭到下頭,傾斜著,好像從人腳下展開著一匹布似的。路上由于樹列和樹蔭所形成的長弄,很象房屋里面的走廊。抬頭一望,那頭的進(jìn)口襯著天空,顯出一個穹門形來,那穹門使我們感到一種無名的忻悅,好像我一向都在這樣狹窄而悠長的隧道里走,現(xiàn)在望見了盡頭,要馬上置身于廣大的天地里了。這路,在有些日子,就是不下雨,也常有濕滋滋的蘚苔,險峻處往往使人滑倒;現(xiàn)在卻很干燥,似乎連露水也沒有,從松蔭的隙縫里篩下的破碎的影鋪在路上,不知是松枝在夜風(fēng)里動搖呢,還是我走累了,腦子有些搖搖晃晃,覺得那月影在地上動著。踏著動蕩的月影和一些松軟的松針,我一面上,一面喘氣,腳越來越拖不動,連身子也頗有些躥躥跌跌,一穿過松林,就在路邊的土埂上坐了下來。

這山,我上下過許多回,熟悉的很,坐著的這一帶,是一片田野,但大部分是光禿禿的,長著一些野草,田埂上偶然有幾棵桐樹,有一塊,當(dāng)中有一個屋頂形的低矮的守夜棚。上面不遠(yuǎn)的路邊的村子,有三五戶人家,想是這一帶的田地的墾殖者們的住處,在這夜間,雖然有月光,卻連影子也看不見。

月夜,在山野,在郊原,不知什么道理,總給人一種美感,比如這山上,除了路,除了田野,除了對山的黑影,幾乎什么也看不見,看得見的,也無不朦朧,但人覺得舒適,覺得空曠,像在清流里游泳;臨著江洋大海,覺得新奇而浪漫,像這世界并不是存在的實體而只是想象中的存在;覺得人的地位在被毫無限制地提高,人的靈魂,在無形中變得高邁起來,好像整個世界再沒有別的人,不為別人所有,只有自己是這世界的唯一的君臨者了。在白天,在大城市里,被無數(shù)的人擁擠著,被高大的建筑威脅著,被權(quán)貴們的車水馬龍驅(qū)逐著,呵斥著,被搽脂抹粉,奇裝異服的浪子蕩婦們鄙視著,人,有時候連自己也覺得渺少得像一只螞蟻,甚至并不存在!唯有置身于這種勝地良宵,這才覺得不但存在,而且存在得如此地顯要,如此地昂長修偉,僅是那大城市里的種種,連輕蔑地一瞥,也值不得給予了。

但是抬頭望天,天空并不清朗。有一道微薄的霧彌漫在空中,月亮還未到天中,形狀像蚌殼一樣,圓不圓,扁不扁,也不怎么好看。天的正中,從南到北一條長的云約略兩三丈長,像老松樹那么粗,從頭到尾,像一段經(jīng)過繩墨刨削過的木頭,幾乎沒有一個地方比較粗些或細(xì)些,起初還微微一點彎曲,有如弓形,但剛一這么覺得,它就變得直挺挺的了,顏色是灰的,像死人的臉,好像月亮并沒有照著它,或者縱然照著也不能把它變美,好像任故意跟月亮憋氣,說你能把什么都照得好看么?我偏要做出一個難看的樣子,看你有什么辦法?我最喜歡看云,日出日落前后的多彩多變的云,可以難倒天下的圖工,那美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夏日的午夜,坐在清淺的河邊,近瞰蒼鷹的巨膀在沙灘上盤旋,遙望天邊的白云起滅變幻,聚散流走,人的思想就會跟著豐富而且高遠(yuǎn)起來,常以為古代那些不朽的神話就是這么一面握著筆,一面望著云寫出來的。晴明的秋夜,月光如水,輕云如羅,在高邈的藍(lán)空底下,給人怎樣的一種幽美而恬靜的感覺啊!云,無論什么時候,無論什么季節(jié),除了布滿天空等于一無所有以外,幾乎沒有不美的,然而今夜我卻看見丑的云,死的云了。

一切的云,無不自成一種形狀,不是像這就是像那,或者一時像這,一時像那,或者一面像這,一面像那。我在地上,仰望著那頭齊腳開的呆木頭,看他還能夠像什么,注視了很久,終于讓我看出—點道理:像一只膀子,一只臃腫,癡肥,沒有曲線的膀子,膀子的—端,有幾個椏杈,像分開的手指。指縫里透出兩顆小星,那星,像我坐牢的時候,每打女牢門口過,必定爬在小窗口,隔著窗口望我的,我的愛人的眼睛。當(dāng)時我是怎樣痛恨那女牢的門,把我和我愛人的門隔絕了呵;而現(xiàn)在,那只大手,又隔在我和那些小星之間,我相信那些星決不僅兩顆。

我好像看見過那只膀子。有一陣,有幾個畫家喜歡畫一種奇怪的畫,比如畫人吧,把人的頭和軀干都畫得很小很瘦,卻把肢體畫得很大很臃腫,一只膀子可以遮住那人的全身,一個手掌可以遮住整個頭。不懂得那是什么道理,也不知道是—種什么畫派,總覺得這種畫在玩弄人的感覺,那膀子、手,或者腿和腳都非常丑惡而可恨,甚至想:自己如果有力量,這種畫家,非給點顏色他看不可,那橫在天空的膀子,就跟那種畫家畫的一樣。

我好像接觸過那只手,若干年前,曾經(jīng)碰到一個大人物,即后來有人說他是 “一身豬熊狗”的。他并不高,卻有一個幾乎比別人大三倍的頭。他的臉也比別人大兩三倍,鐵青而又烏黑,分不出耳眼鼻口,真有點像豬或熊的樣子,但他的眼和口也是大的,眼睛還放出炯炯的光,口頭又露出兩顆牙齒,使人不禁想起舊小說上的“頭如巴斗,眼賽銅鈴,口若血盆,青臉獠牙”之類的句子來。“這位是……” 介紹人說。“哦哦……”我們彼此都做出“久仰,如雷灌耳”的樣子,于是就握手。呵呵,他一伸出手來,把我嚇了一大跳,多么大的一只黑手呵!一個個指頭像蘿卜一樣!當(dāng)我的手藐乎其小地擺在他的掌心里的時候,我不覺眼盯住手背上的黑毛而身上打起顫來。天空的手,就跟那只大手一樣。哦,它在動,它要抓我呀!

我看著它幾乎有半個鐘頭之久,它一點變化都沒有,而且越看越難看,月亮漸漸向它走近,微風(fēng)涼爽地吹來,唧唧的蟲聲,響遍了山林……這么好的夜晚,卻被一塊丑的云破壞了!我不是唯美主義者,但相信一切丑的東西都不應(yīng)該存在,誰高興鑒賞丑東西呢?丑東西對于人有什么好處呢?二百四十五坎那兒的青年說:“存在就合理”,“合理才存在”,試問:像這樣一塊丑的云,它合什么理呢?為什么存在呢?而且,它是誰的膀子?仗著誰的力最橫亙在天空?人,有時對于天空的事情很留心的。當(dāng)天狗吞蝕著太陽或月亮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敲鑼打鼓鳴鞭放炮來驅(qū)逐那貪饞的魔物?,F(xiàn)在這橫在天空的魔手,為什么沒有人起來驅(qū)散它呢,難道天下人都睡熟了么?

我憤激地站起,決心不再看它;提上上衣,拄著手杖,打算背著它,也背著月亮和那指縫里的星星們,踏著自己的影子走上山去。突然,遠(yuǎn)處有炮仗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這幾天,因為日本投降了,這兒那兒常有人放炮仗,慶祝我們也跟著別國一同得到了勝利,舉目四顧,側(cè)耳傾聽,不知聲音從何處來,更不知是為了慶祝呢,還是真有人起來驅(qū)散這丑的云了! (作者 聶紺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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