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

       如果你相信昆明是一個山城，如一般流亡來的人所樂于稱說的，那么拿我現(xiàn)在所小住著的地方比較起來，它就有點不配這個名稱了。昆明的確是一個建筑在山國中的城市，如山城這個名詞字面上所表示的意義。但是我們?nèi)绻胂笠粋€山城，那么像目下的昆明那樣地不缺少一切近代物質(zhì)設(shè)備的城市是不會浮現(xiàn)出在我們眼前的。我愿意把山城這個名詞用之于宜良，用之于路南，甚至用之于大理，但決不是昆明。
   
       我現(xiàn)在所住著的是一個離昆明一百余公里的小城。說它是一個小城，這是一個外省人的口吻。它實在并不比我所曾到過的宜良路南這些縣城更小。它在公路旁邊，兩小時的汽車可以到達(dá)昆明。（然而從來沒有一輛營業(yè)汽車在兩小時間到達(dá)過。）它有郵政局和電報局，它能夠供給你法國制的脂粉，甚至德國制的花柳病注射劑。然而不管一切，它還是我所旅行過的許多縣城中最配稱之為山城的地方。這是因為它還保留了一個山城所該有的特殊氣息。
   
       我在這里已經(jīng)算是住下來了。我認(rèn)識了它的自然環(huán)境，我熟悉了它的故事。早晨，我定首先看見婦女們在門口操作，或是扛了農(nóng)具出城去。當(dāng)那些幸福的男子起床來，端一個矮凳坐在門口，吃茶，曬太陽或捉虱子的時候，一定是快要到正午了，下午，城里的街上是寂靜的，年輕人都聚集在城外汽車站旁邊的幾家茶館或小食鋪里，等候來往的汽車看熱鬧。無所事事的日子雖然好像很悠長，但終于會到了黃昏，于是你可以聽見牧人在吹起哨子，趕著牛羊進(jìn)城了。駐屯營里吹起生疏的喇叭，召集士兵歸隊了。打柴的老婦人傴僂的背上負(fù)著一大捆柏枝或松毛從小巷里穿出來了，趕宿站的馱馬隊從遠(yuǎn)處就讓那第一匹馬項下的大銅鈴鐺鐺地響著，報告那唯一的馬店里的老板，讓他吩咐伙計給預(yù)備草料及其他一切的方便了。一排荒涼的雉堞漸漸沒入黑暗的夜色中，于是這小城中惟有西街上是透露著光亮的地方，因為一切的店鋪都在西街上，別的鋪子雖然都早已關(guān)了門，而茶館及宵夜鋪卻正當(dāng)熱鬧的時刻，何況茶館及宵夜鋪又占了所有的商鋪的半數(shù)以上。
  
       但是，它們雖則賣夜市，才過十點鐘，所有的光亮便已全部熄滅掉?，F(xiàn)在是狗的城市了。它們奔逐著，叫嗥著，在絕對的黑暗中，使一個不習(xí)慣早睡的旅客，在枕上會仿佛感到土匪來攻城的朕兆。
   
       趕街子是使人們的生活形成一種特殊樣式的主因。這里的人從來不作每天的計劃。一日之計在于晨，這句古諺是于他們沒有用處的。對于他們，每一個月并沒有三十天，而是只有六天，因為他們每五天趕一次街子。一切的事情都得在街子天做。買魚肉雞蛋，蔬菜米糧，均須到街子天，錯過了這個街子天，就得等下一個街子，于是五天就很容易地過去了。約會什么人，也得等街子天，這個街子天他如果不來，則必須等到下一個街子天才會來，因為在這兩個街子天中間的四天里，他還得輪流去趕四個地點不同的街子。
   
       醫(yī)生也是趕街子的。人們倘若生了什么病，五天之內(nèi)沒有變化是幸福的。醫(yī)生給你診了脈，給你留下五天服食的藥，你就得等到下一個街子天再請教他。否則，倘若你的病不幸而在一二天之內(nèi)有了變化，那么，這回是輪到你病家趕街子了，你可以被抬舁著到別個城市或鄉(xiāng)村里去尋找你的醫(yī)生。
  
       警察也是趕街子的。據(jù)說從前這里曾經(jīng)有過十五名警察，和一個警察局長。因為生活程度高了，而警察局的經(jīng)費沒有增加，所以不得不把警察的人數(shù)從十五名裁減到九名，又從九名裁減到三名，生活程度高了五倍，所以現(xiàn)在是三名警察吃十五名的口糧。在平時，一名警察充當(dāng)局長的仆人，兩名警察輪番在城里十字街中的鼓樓下站崗，城既然小，四面一看就可以看到城門口，有一個警察也就盡夠照管了。但在街子天，漢人和夷人在城里亂擠，即使連那充當(dāng)局長仆人的警察也出動，還是不夠維持秩序，所以不得不讓那幾名被裁的警察來臨時服務(wù)一下。這就是趕街子的警察。誰知道他們在非街子天做些什么事呢。
   
       人們永遠(yuǎn)是很遲緩，永遠(yuǎn)是很閑懶，永遠(yuǎn)沒有時間的觀念。很少人家有一個鐘或表。既然今天或明天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上午與下午更有什么分別呢。你說，這不是趕慣了街子所影響他們的生活方式嗎？
   
       我不喜歡，并且也不習(xí)慣于這種山城里的生活，但我既在這里住了幾天之后，也似乎稍微發(fā)現(xiàn)了它一點好處。我常常會想起“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這一副對聯(lián)，仿佛很可以用來貼在這里的城門上。然而這種和平與淳樸的好處，到底只堪從想象中去追求的，比如你身處于一個煩囂的都會里，偶爾憧憬一下這樣的山城生活，那是對于你很有補(bǔ)益的，若果你真的來到這里住下去，像我一樣，我想你倘若不能逃走，一定會自殺的。然而你或許要問，為什么我終于沒有自殺，而還在這里住下去呢？是的，請你湊過耳朵來，我將指點給你看一個地方，并且告訴你，那是怎樣一個地方，會使我對于這寂寞的山城抱著希望。 （作者 施蟄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