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百羽:壯志未酬

俗話說：種不好莊稼一季子，嫁不下好人一輩子。都說金潤玉的命好，嫁了個好男人，確實不錯，這個男人叫納吉布，在西煤集團張灣礦是個領導干部，相貌堂堂，人高馬大，和這樣的男人過日子，金潤玉很榮耀，無論心理上還是生理上，都能得到極大滿足。

金潤玉的老家距離洛月市二十多公里，那是個很不錯的村莊，環(huán)山環(huán)水，納吉布小時候和伙伴們常到村對面的河灘和山包上瘋玩，清澈的河水可見形狀各異的鵝卵石，魚兒無憂無慮地在水中游戈。金潤玉記得有一次和小伙伴們在河里捉魚，受驚的魚兒四散逃竄，紛紛躲藏到石頭下面，納吉布趁渾水伸手摸魚，不小心抓出個大螃蟹，小手被蟹夾夾住了，膽小的納吉布嚇得大哭，是金潤玉幫他拿掉了螃蟹。

那一次，夏夜撩人，天空布滿了數不清的星星，吃罷晚飯，她和小伙伴們到山包上的小樹林玩游擊戰(zhàn)，納吉布扮八路軍，手拿木制手槍，追趕敵人，納吉布持槍對準金潤玉喊道：站住!再跑我開槍了，金潤玉裝沒聽見，繼續(xù)跑，納吉布扣一下扳機，喊道：“叭!”金潤玉應聲倒地，納吉布快速跑過去把她給俘虜了，兩個人“哈哈哈”大笑。

像這種值得追憶的童年時光有很多很多。每每回味起來，金潤玉真想再回到孩提時代。

那一年，納吉布二十歲高中畢業(yè)，招工到西煤集團中牟礦工作，金潤玉因家境不好，高中畢業(yè)沒再往大學奮斗，在家伺候病重的父親。納吉布很喜歡她，她是納吉布心中的維納斯，稍稍打扮一下，堪比韓國明星金泰希。納吉布放不下這個心思，到煤礦安定下來后，就叫父母上門提親，倆人結為夫妻。

納吉布干一行愛一行，敬業(yè)精神可嘉，在西煤集團中牟礦采煤隊工作時候，由于誠實可靠，干活實在，從副組長干到組長，組長干到副班長，副班長干到班長，班長干到副隊長，第三年坐上了采煤隊第一把交椅，干上了隊長，帶領二百多人在生產一線拼搏十余年，挖出的煤炭據說能把美國最小的羅得島州完全覆蓋。

納吉布工作上的忘我精神金潤玉有直接的感受。

那次上四點班，納吉布在2091采煤工作面跟班，跟班期間他揮鎬掄锨和大伙兒一同清巷落溜子，溜子落好后，試運轉過程中，減速機出了問題，維修工檢查后說，需要從平地下配件。眼看到了下班時間，大家都陸續(xù)出井了，納吉布決定守在現(xiàn)場，等對班捎來配件修好后再走。

金潤玉左等右等不見丈夫回來，按說上四點班，最遲凌晨一點半也該到家了，她很擔心：井下出事了?輾轉反側到凌晨三點五十，才見納吉布疲憊不堪地回到家里。

對丈夫的工作表現(xiàn)，妻子金潤玉既理解又心疼，但有的人就是看不慣。

“不就是個隊長嘛!一個月出那么多煤，還想弄個礦長干干?”同級別的人嫉妒。

“納吉布跟班從不睡覺，來來回回上下巷跑八九趟，想偷懶歇一會兒都怕他撞見。”下屬們怕。

“走后門找他網開一面，門兒都沒有。”沾親帶故的生氣。

正人先正己，用行動說話，傳遞正能量，是納吉布做人行事的原則。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他對自己都有嚴格的要求，他是黨員，他不允許自己在工作和生活上有一丁點兒的隨意性，說話辦事總是實事求是。

三十歲那年，納吉布雙喜臨門，一是金潤玉給他生了個千金，二是被上級領導破格提拔，調到兼并重組礦井張灣礦擔任要職。這進一步激發(fā)了他的積極性，干勁更足了，忙罷工作回到家里幫妻子擇菜淘米、拖地抹桌子、教孩子識字算數。金潤玉心想，丈夫現(xiàn)在官大了，家庭收入明顯提速，他就是家里的寶貝，是寶貝就不能受這種磨礪。常常，金潤玉無限溫柔的嚷道：“一邊兒歇著去!”推開納吉布，不讓他插手家務。

女兒去幼兒園接受啟蒙教育的時候，納吉布對金潤玉說：“你要是不想在家待著，我就給你找份工作。”

金潤玉搖搖頭沒有答應。她知道丈夫給自己找份工作易如反掌，現(xiàn)在不比以前，以前辦屁大點兒事求爺爺拜奶奶，滿臉賠笑，好話一堆，放棄了自尊，作踐了自己，到頭來，一件也難辦成?，F(xiàn)在不一樣了，基層領導沒有人不買他的賬，有超前意識的，早替他辦好了。

金潤玉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她不能讓納吉布為了給自己安排一份工作而讓人說三道四。張灣礦原人力資源局的錢局長沒被雙規(guī)前，胡作非為，惹惱了廣大職工，許多職工家屬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說他利用職權給朋友的朋友提干了、把小舅子的孩子安排到重要崗位了、讓小姨子掛職吃空餉了、婚喪嫁娶大操大辦了、突擊提拔死黨了、老婆收受錢財了、工程招標受賄了……伴隨著老百姓的這種仇視的聲音，集各種“惡”于一身的錢局長最終鋃鐺入獄，牽連到的人一并受到制裁。那時候，納吉布還在中牟礦工作，錢局長的事讓他十分警醒，當時，金潤玉告誡自己，要是納吉布的官做大了，自己一定要當好賢內助，吹好枕邊風。

現(xiàn)在，看著仕途得意的納吉布，金潤玉深情地說道：“你不要給我找什么工作啦!我不想拋頭露面，在家?guī)Ш煤⒆泳托小?rdquo;

金潤玉覺得，作為妻子，尤其是作為領導干部的妻子，不能當糊涂蟲，應分清是非，自己雖然解釋不清什么是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但有一點她是清楚的：為官一任不能留下罵名，合格的妻子應具備有維護丈夫聲譽的意識。

金潤玉寧愿丈夫的交際圈小一點兒，也不要去結交那些不干不凈的名流權貴，人貴在清白。她經常提醒丈夫要干凈做人。

那次，她用心對納吉布說：“上星期二，我看到西煤集團電視臺播放的視頻，是集團公司邀請市檢察院的檢察長卡斯特羅講的課，卡斯特羅檢察長有句話講得非常好，他說，‘縱觀中國歷史，無論哪個朝代的官員，后人的評價無非有兩種，要么歌頌你清廉為民、流芳千古，要么罵你貪污腐敗、遺臭萬年。’”

納吉布笑道：“我權力有限，左右不了大形勢，對自己還是有把握的，你盡管放心。”

一個氣候宜人的晚上，納吉布帶著一股酒氣回到家里。

金潤玉趕緊招呼丈夫在床上躺下：“醫(yī)院剛對你進行了體檢，醫(yī)生一再囑咐不要飲酒，飲酒對你脂肪肝、前列腺增大、膽囊炎、血脂稠沒有好處。”

納吉布說：“沒辦法啊!今天陪省書畫院的參觀團多喝了兩杯。”

納吉布的無奈金潤玉是清楚的。丈夫到張灣礦任職前就聽說這個礦變化很大，隨丈夫舉家搬遷來這兒有一年了，她親眼領略到了這里的獨特風光。這兒有高樓、公園、廣場、草坪以及城市中常見的雕塑，井下鋪有瓷磚、壁畫，有電棒、音樂，甚至超市和食堂都開到了井下。

區(qū)區(qū)一個偏僻小礦竟有如此之快之大的變化令外界驚奇不已。納吉布來此當了領導，三天兩頭有客人慕名來訪，或團體或個人，或參觀交流或考察學習，不一而足。不但有省市縣的官員，甚至連中央一些部委的領導都來指導工作了，級別高的，有警車開道，保安把守，大有礦區(qū)被戒嚴的味道。

最多時候，一天來了六撥人，把張灣礦搞接待的同志忙得不亦樂乎。

有一次，金潤玉看到礦干部食堂的煙囪冒出的濃煙，一整天都沒消停過。跟隨的記者們肩扛攝像機，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圍住客人抓拍鏡頭，看上去對鍛煉身體的靈活性不無益處。解說員早已準備好的解說詞，構成一句句優(yōu)美的語句，十分動聽。都臨近冬天了，一群頗具姿色的女同志被挑揀出來做禮儀小姐，她們穿著緊身紅色旗袍，端手欠腰笑迎賓客，金潤玉當時想，裁縫師未免也太吝嗇了，開叉處設計的那么緊致，如果小姐們不小心邁大了步子，臀部極有可能將旗袍撕裂。有那么一陣，她莫名其妙的覺得身處這樣的企業(yè)很長臉，如果換做別處，能看到這么大的動靜嗎?

躺在床上的納吉布忽然打了兩個酒嗝，金潤玉收回思緒，拿了條毛巾擦了擦丈夫滿嘴的酒味，卻怎么也揮之不去。

第二天清早，納吉布起床后對金潤玉說：“今天是禮拜天，我想回去看看二老。”

金潤玉說：“把父母從老家接過來和咱一塊兒住吧!你回去好好勸勸。”

納吉布深情地將金潤玉擁在懷里：“謝謝老婆!在家?guī)Ш煤⒆印?rdquo;

“放心吧!路上開車慢點兒。”

金潤玉目送丈夫出門的時候，留意了一下天氣，她清楚地記得，當天的天氣陰沉沉的，似乎在醞釀著什么。

時令已近深秋，家門前的那棵法國梧桐光禿禿的，秋風不知何時已將樹上的桐葉掃落了。

有一枚不愿離開的樹葉最終被無情的秋風刮落，金潤玉看到孤零零飄舞的葉子很美很凄慘，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納吉布是個孝子，平日工作忙，無暇照顧老人，金潤玉曾聽到過納吉布的自責：權再大錢再多，不能在父母跟前盡孝也是枉然。

納吉布回老家的當天下午，金潤玉在家?guī)Ш⒆诱砝先朔块g，忽然接到納吉布弟弟打來的電話，弟弟在電話中說：“嫂子，我哥哥出車禍了。”金潤玉的心往下一沉，顫聲問道：“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哥哥出車禍了，在連霍高速落月段……”

金潤玉腦子一片空白，失魂落魄地趕到出事地點。

車禍現(xiàn)場慘不忍睹，那輛該死的大貨車失控后，沖過隔離帶攔腰撞到納吉布的座駕，七零八散的汽車碎片落了一地，丈夫的尸體血肉模糊地與汽車碎片混在一起，撞斷的腦袋孤零零的滾落在公路一邊，交通警察戒嚴了現(xiàn)場，周圍停了許多警車和救護車，圍觀的人聚了很多。

金潤玉的天塌了，太血腥了，她感到一陣暈眩，站立不穩(wěn)跌倒在地，一輛救護車上的醫(yī)療人員對她實施了急救。

丈夫納吉布走了，脆弱的生命就像飄落的秋葉隨風而去。金潤玉在哀傷中處理完丈夫的后事。

娘家嫂子怕她悲傷過度，勸她到自己家里住一段時間，她沒去，她想獨自待在家里靜一靜。

納吉布永遠離開了金潤玉，除了留給妻子一些物質財富，他還能留下什么呢?

金潤玉細心清理丈夫的遺物，找到了兩張銀聯(lián)卡和大量的專業(yè)書籍，還有一本黑皮大日記本。

納吉布活著的時候，金潤玉從不翻動他的私人物品，包括日記、手機短信、內衣口袋等等，夫妻之間互相尊重，有著最起碼的信任，都給對方留有足夠的空間。

落寞的金潤玉打開丈夫的日記本，默默地翻看，她想通過這本日記，再嗅嗅丈夫的味道。

丈夫寫了上百篇日記，有幾則這樣記道:

2002年7月9日 陰

今天看新聞聯(lián)播，中共中央印發(fā)了《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讓我想起前不久，退休干部胡大村找我的事情，他找到我，說自己的女兒想上進，看能不能在申請上簽個同意，提拔一下。

我告訴他，你女兒是沾了集團公司人才戰(zhàn)略的光，憑一紙大專文憑分到科室已經不錯了，她還年輕，才鍛煉了一年多，有的同志辛辛苦苦干二三十年了，不照樣很滿足的在井下勞作嗎?他們雖然“紙上談兵”不行，但是吃苦耐勞，給我們帶來了溫暖。我不能破這個例，像你女兒這樣的年輕人還有許多，都達不到選拔任用的條件，我要是給你簽了，那些沒想過要上進的人，也找我上進咋辦?你也當過干部，搞工作如果不講原則，就會陷入被動，會搞壞風氣，搞壞人心，甚至搞垮企業(yè)，現(xiàn)在礦上招勞務工特別難招，招來了又走掉了，你知道啥原因?因為不良風氣太多，他們看不到公平正義。所以，作為長者，你要正面勸導孩子，教育孩子要胸懷大局，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工作觀、追求觀、做人觀，踏踏實實在工作崗位上干出成績，以后有的是機會。

我知道對退休干部胡大村說這些話有大不敬之嫌，他心里肯定惱火，那明顯的憤怒已經擺在臉上——不辦也就算了，反倒教育起我來了。但我覺得，我這樣做是對的，這種曾經權高位重的人，很少能聽到下邊的聲音，在位時不了解民情，胡亂決策，不知坑害了多少人，我要是不這樣對待他，就對不起廣大職工。

2002年9月23日 秋分 晴

現(xiàn)在聽到的吹捧話、空話、虛話多了，敢諫言的　“忠臣”少了，走形式、干面子活的多了，干實事、奉獻的少了，找我辦事的人，個個都揣著一顆功利之心，像網一樣結在我的周圍，想突破，不費些工夫怕

是不行。

2002年11月8日 晴 有風

早上8點05分匯報會結束;8點30分參加經濟形勢討論會;11點20分開追查會，追查2306運輸大巷礦車追尾事故;下午14點20分參加安全生產座談會;16點參加機電運輸專題會;19點30分參加百家講堂。

這一天除了吃飯、上廁所，連續(xù)不斷開了六個會，會多了，成了力氣活，忙得理不出頭緒。我自己也感到，干煤礦的整那么多“會”干嘛?就說那個雷打不動的百家講堂，工人們早煩透了，干一班活還要去白白浪費兩個小時，連職工家屬都極為反感。像我們這些寄生階級，幾乎都上了講堂，但未必有人能從中受益，多數人不照樣抽空出入館堂會所，犬馬聲色。

我雖然潔身自好，謹言慎行，努力提高自身素質，但總有一種出污泥被染的感覺，這種感覺，與職工們懷疑的目光不無關系。

我現(xiàn)在已經站到了一把手的位置上，從明年開始，我決心將無關緊要的會議和活動一律取消，并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破除一切陋習。

2003年2月11日 陰 多云

經過近兩個月的整頓，機關作風紀律有了改觀，原來400人的機關工作人員削減到了280人，但這并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對外聯(lián)絡處這一機構的亂象依然如故，負責人西拉杰丁辦事粗魯、言行欠佳，對基層職工動不動瞪眼睛豎鼻子,他這個部門,除去喝茶看報的五名干部，打雜的服務人員有20幾人，人多不說，部分同志還一身臭毛病，經常打著出公差辦公事旗號，公車私用、公款旅游、私車公款加油，亂批條子亂報銷，該做主時不做主，不該做主時亂做主。

上臺前，我聽說西拉杰丁原來是個生意人，因為有背景，通過關系調到張灣礦聯(lián)絡處當了一把手。

我想：不管他朝里有沒有官員，背景再大，也要拿下，不拿下，企業(yè)形象必毀其手。

2003年2月18日

早上10點左右，約西拉杰丁談話。我提醒他：“你不要亂上項目搞面子工程，當前煤炭市場不景氣，經濟蕭條，上項目上工程要看形勢是否允許。

另外，接待客人要低調一些，不要搞得像是迎接外國元首似的，迎賓小姐也要取消，山珍海味采購量不要太大，風氣要徹底改變。”

看西拉杰丁不語，我進一步警示教育道：“你清楚不清楚，現(xiàn)在歪風邪氣以及GDP論英雄不時興了，因為很多都是建立在以犧牲他人的利益和痛苦的基礎上而成為英雄的。”

西拉杰丁不屑地說：“就因為經濟下行壓力大，我才搞點兒工程建設，這樣可以賺點兒回扣給科員們發(fā)獎金嘛!”

“你好歹也是領導，效益不好，就餓著你們科室了?這么大的事情為什么不提前向我們班子匯報?

我希望你以后要顧全大局注意影響，不要欺上瞞下隨心所欲的由著性子辦事。”我看他態(tài)度不好，說：“回去寫份檢查，明天早調會上檢討。”

西拉杰丁面帶不悅地走了。

他走后，我考慮了很長時間：如何才能撤掉他的職務?

……

金潤玉不想再往下看了。

她不知道納吉布領導一個礦這么不容易，如果不得罪人就干不好事業(yè)，得罪了人，尤其是有背景的人，弄不好自身難保。

金潤玉的心情很壞，她能感受到丈夫記日記時的累和糾結。誰在他這種崗位上工作，能不累、不糾結呢?除非他是個不負責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