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增戰(zhàn):雙 碑
雙碑真正有碑是這兩年的事情。
順著銅川老宜古村糧站旁的咸銅鐵路涵洞口往東沿山路而上,去往陳爐古鎮(zhèn),雙碑是必經(jīng)之地,也絕對是沿路最大的一座堡子。四百八十五戶人家,一千八百零五人的人口,不僅僅在她所在的陳爐古鎮(zhèn),就是在銅川這樣一個只有86萬人口,3882平方公里的小城市里,也絕對算得上是一個龐大的村落。
銅川的村子以地形地貌命名的多,如某某溝、某某寨、某某凹、某某坳,以碑命名的我只聽過雙碑。這村子和碑有什么關(guān)系呢?為什么要叫“雙碑”呢?問了我的姨媽以后,她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一代一代的人就這樣叫,也許過去有碑,也許沒有。
雙碑和我們黃堡老家隔著一座深溝,因為在黃堡的北邊,所以黃堡人也習慣把她叫做北原。在銅川人的古語里,“原”都指的是高原而非平原,銅川人把平原叫做“川”。北原雙碑和黃堡一般村子相比,除了村子大一點,人口多一點,屬于陳爐管以外,其他沒有什么顯著的區(qū)別,一樣的語言,一樣的風俗,當然,因為是“原”,溝岔也更多一些,平地也更少一些。
第一次見到雙碑的碑是在去年春節(jié),這是兩塊巨大簇新的石碑,黑漆涂著碑面,龜趺馱著碑身,青磚護著碑體。有一番大氣磅礴,莊嚴古樸的氣象。碑文記錄的是乾隆年間崔乃鏞的事跡。崔是緊挨著雙碑村的那坡村人,任湖北督糧道臺期間,“氣宇軒昂,做官司清正”,“憤其罔上害民,悉取而革之”,觸犯權(quán)貴利益,終遭革職貶謫。 回鄉(xiāng)后閉門著書,悉心考察家鄉(xiāng)文化,民俗風物,寫出《梧鳳筆記》、《易經(jīng)約函要義》、《爐山風土志》、《芒部遺跡》、《鼓峰石鼓》、《爐山圖歌》等多部著作,最終落葉歸根,病死故里。鄉(xiāng)人為紀念其功德業(yè)績,在其墓地立碑兩通。后來有人在其墓地近旁筑屋居住,逐漸繁衍成一個龐大的村落,這就是雙碑村得名的由來。
崔乃鏞的原墓和石碑早已在歷史的塵煙浩劫中蕩然無存,面對著這兩塊簇新巨大的石碑,我終于見到了雙碑的碑,也知道了雙碑村得名的由來。欣喜之余,卻有些悵然,一代鄉(xiāng)賢,立德、立功、立言,在當時人的心中具有如此崇高的地位,兩通石碑就是明證,但他那些不肖子孫們呢?誰記得他。碑乎,悲乎。
因為姨媽住在村里的緣故,我去過很多次雙碑。姨媽是她所有兄弟姐妹中長相最好,最心靈手巧的一個,卻一生坎坷。幼年時候家境貧寒,吃不飽穿不暖,沒有機會上學。二十多歲經(jīng)歷自己第一段婚姻,這段婚姻卻最終因不堪忍受的家庭暴力黯然收場。直到離婚改嫁,來到雙碑,遇到我那和她同姓,名字叫做“忠虎”的姨父,她才有了一點點幸??鞓返纳睢?/p>
而殘酷的命運一直不肯放過我那可憐的姨媽,連續(xù)生了三個女兒,二女兒患上先天性心臟病伴隨小兒麻痹,辛辛苦苦養(yǎng)到九歲終于還是沒能留住生命。女兒死后僅僅三年,我的姨父又在一次意外事故中離她而去。算起來,姨媽在雙碑和姨父共度的幸福生活僅僅持續(xù)了十五個年頭,這十五年已經(jīng)是她最長的一段幸福時光。
在姨父死后的很多年里,陪伴姨媽的是一個癡傻的男人,姨媽的婆母為了不愿意她離開雙碑而讓自己一個老光棍親戚跟了她,此外,還有一條牙齒掉光的老狗。
黃昏時分,姨媽站在自家窯洞門前,面對著雙碑村邊那條被幾千年前洪水沖刷成的深深的溝壑,不知道有沒有感嘆過命運的不公?
我的姨媽是我母親唯一的妹妹,比我母親小七歲。在那段艱苦的歲月里,母親無力養(yǎng)活我們兄弟兩人,常常把我們寄養(yǎng)在外婆家里。那時候姨媽還沒有出嫁,一個大姑娘擔負起了照顧我們兩個淘氣孩子的重任,帶我們玩耍,洗我們的尿布,給我們唱起動聽的歌謠,晚上讓我們在她溫暖的懷抱里入睡。對于姨媽這段母親一樣的養(yǎng)育之情,我有一種深深的感恩。對于姨媽比任何文學作品渲染的悲情故事都要坎坷的命運,我始終懷著深深的同情,她一個勤勞樸實善良的農(nóng)村婦女,與世無爭,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但命運卻一次次在她面前露出猙獰的面孔。
因為姨媽住在雙碑,我不得不去了很多次雙碑,但真心說起來,我并不喜歡這個村子,長久以來,她老是給我一種消沉而躁動的感覺。在我知道的雙碑的那些人那些事里,我已死去的姨父,我的姨媽最愛的那個人,本分忠厚,卻極好面子,在家里吃糠咽菜臨出門也要特意在嘴邊抹一滴油,一生吃苦耐勞,累到麻桿般的細腰都直不起來,卻把錢都花在了人情世故上,除了給我的姨媽留下一屁股爛賬之外,什么也沒有留下。他的妹妹,雙碑第一個西安交通大學畢業(yè)的學生,終于也沒能走出銅川農(nóng)村,把自己的一生隨隨便便的交給了另一個農(nóng)民。雙碑有一條小路近道通向陳爐,孩子們從這里走過十幾里山路到陳爐上了初中,大人們就算完成了對孩子教育的責任。二十多年前,我剛學會打麻將的時候,手老癢癢,姨父曾經(jīng)讓我到幾個村里老太太的攤子上去過牌癮,湊個攤子,她們玩牌的彩頭之大讓我因為怕輸不起在而夏日的午后緊張的不停發(fā)抖??上攵謇锬腥藗兤饺召€的該有多大。
雙碑還出過許多轟動四鄰八鄉(xiāng)的大事件,一位農(nóng)婦因為家庭瑣事而在夜間丈夫熟睡后用菜刀砍下了他的頭顱。一群老少村民為了阻止外地客商來投資辦礦而對前來調(diào)解處置的警察進行了群毆。
所以,每一次去到雙碑,見到姨媽,聊了一些家常之后,我總想急急的離開,也從不曾在雙碑村子里過夜,我受不了雙碑那種說不清道不明但讓我感覺不舒服的氣氛。姨媽在盡力挽留一番無效后,總是說,真的很忙嗎?我剛和你姨父過的時候,你還在我家窯里住過好幾天的。我說,真的嗎?我想不起來了。
幾年前,我最后一次和姨媽兩個人在銅川街上行走,從市中心繁華的文化宮走到老宜古村糧站旁的咸銅鐵路涵洞口,姨媽說,啥時候到雙碑來吧,雙碑現(xiàn)在出了能人,大家日子比過去紅火熱鬧了,有了移民新村,成立了種植養(yǎng)殖合作社,還辦起了面粉廠、幸福養(yǎng)老院跟鑼鼓、秧歌隊。我說,那你的日子啥時候能好起來?姨媽說,我還盼望什么,你們這些娃娃們的日子好了我就高興。
從那次以后,我和姨媽再也沒在路上一起走過,她的心臟病和乳腺癌已經(jīng)病發(fā)了超過十年,進入晚期,再也扛頂不住,只能躺在病床上。我到銅川礦務(wù)局醫(yī)院看她的時候,她的臉色因為心臟病的影響而現(xiàn)出浮腫和黑紅的顏色,但氣色仍然很好,我的親人們并沒有告訴她真正的病情。我買了一些水果和點心給她,她害怕違了我的心意收了,但事后在我母親面前埋怨說,娃肯定花了不少錢吧,上班掙錢不容易。
第二次見到病中的姨媽是在西安我家的樓下,女兒女婿陪著她到西安看病,說是看病其實并沒有住院治療,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全身,醫(yī)生也回天無力。女兒女婿用帶她到西安看病的借口帶著她到大醫(yī)院里檢查一番,做做樣子,真實的想法是要帶她到西安城里逛逛,盡一番孝心,緩解一下她因病痛折磨而痛苦郁結(jié)的心情。我在樓下餐館里請姨媽吃了一頓晚飯,飯后讓她到我家里坐坐,姨媽進門后感覺樓有些高,說她的頭有些暈。那段時間我的左耳后面長了一個大大的瘢痕,姨媽臨走的時候再三的囑咐我趕快到醫(yī)院去看看,說耽誤了肯定不好。
二十多天前,母親帶著我去見了彌留之際的姨媽最后一面,姨媽痛苦的躺在炕上,農(nóng)村的習慣,人死在了外面就不能回到村里安葬,所以她不得不從醫(yī)院里出來,回到雙碑村子里等死,已經(jīng)三四十天過去了。姨媽的臉龐異常消瘦,背后生了褥瘡,卻只能平躺在炕上呆呆的望著窯頂。姨媽時而糊涂,時而清醒,糊涂的時候連自己的子女都不認識,我進門的時候,母親問她說,你認識這個人嗎?姨媽費力的扭過頭,看了看說,認識,是增戰(zhàn)。我看見姨媽袒露著她那因為癌細胞侵蝕,做了化療后一道長長傷疤的乳房,那只乳房哺育了四個孝順懂事的兒女,包括她那個中道夭折的女兒。看著她已經(jīng)不能飲食,只能靠表妹用棉簽蘸著一點水珠潤潤嘴唇來支持她的生命。那一天姨媽從頭到尾都很清醒,但她一直沒有再說話,只是不停嘆氣,用自己的無力的拳頭用力的砸著炕頭。我知道,她一定想到自己的生命可能走到盡頭,她想挺過去,像她過去挺過一次次劫難一樣挺過去,所以她不屈服,要抗爭。
我在心里頭知道這是我見姨媽的最后一面,懷著一種異常矛盾的心情,希望她早點死去,再不用忍受病痛折磨,再不用經(jīng)歷命運劫難。更希望她能真的挺過來,用她堅強的生命力創(chuàng)造活下去的奇跡??匆娝纯嗟臉幼游覐娙套I水,為了不讓姨媽覺察出我的傷心痛苦,不讓她因為我的傷心痛苦而感到絕望,我不得不強裝出一副輕松自在的樣子,我的心在淌著血滴。
臨分別的時候,母親對姨媽說,你看,增戰(zhàn)的耳朵已經(jīng)做了手術(shù),他的耳朵好了,他骨折的手指也好了。你的病也很快就能好起來。我說,雙碑現(xiàn)在紅火熱鬧了,我一定還會來的。這時我看見姨媽露出了一個難得的笑容,很燦爛。
姨媽終于還是走了,得到永遠的解脫,升入天堂。
她永遠的留在了雙碑。
我寫了一副挽聯(lián)送給她:
少年饑寒,青年遭棄,中年喪女喪夫,未及老年遽遭惡疾,一生坎坷磨難究竟事出何因?
做人善良,為人樸實,對人謙恭誠懇,從來不曾虧心做事,萬般傷痛劫難真是老天不公!
送別姨媽的那天午后,我對辛苦操持姨媽喪事的她的妯娌道了一聲感謝,這個憨厚的女人說,應(yīng)該啊,因為她是我們雙碑的人。我在雙碑村里隨意漫步,看到村邊一個壯觀的陶瓷工業(yè)園區(qū)正在平地而起,展露雛形。那條深溝的兩側(cè)插起彩旗,標出方向,聽說是要沿溝道修起一條銅川市區(qū)到陳爐古鎮(zhèn)的旅游專線。雙碑的這些崔乃鏞的后人們終于沒有讓老祖先長久失望,不再消沉躁動,再次雄起,回歸到那片厚重的黃土地域文化,要用辛勤勞動改變自己的生活。
但這一切,姨媽永遠也看不到了。
姨媽的新墳就在雙碑溝底的一塊荒地上,沒有碑,有時間我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