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向狼窩行(上)
當我再次想起去狼窩的那天,才猛然發(fā)現(xiàn),沒去那里,已很有些年頭了。而今,我又要去狼窩,去履行自己許下的諾言,去證實男子漢大丈夫從未缺失的勇氣與尊嚴,去完成當父親應全力盡到的義務和責任。
第一次去狼窩還是上個世紀。那時的我來到太平礦工作,居住在新兵營。新兵營地名的由來,因攀枝花建設初期實行軍事管制,新工人既新兵,這地方就是集居的營地。
新兵營是太平礦居住人口最綢密,且最中心地段,緊傍摩梭河,東邊是巍峨雄偉的寶鼎山,西邊是磅礴大氣的灰嘎梁。
喂,你曉不曉得咱太平有狼?當?shù)乩险邌栁摇?/p>
老者姓周,家鄰鄉(xiāng)政府,大家喊他周老館。周老倌寬皮大臉,赤紅臉膛,下巴留一撮山羊胡。周老倌嗜酒如命,每次都是偷摸從家溜出來,一到太平街上就買瓶白酒,不吃菜,空嘴對瓶吹。每次回家都邁著醉步,踉踉蹌蹌從我家房頭經(jīng)過。
嘿,你不信?我還非得告訴你!太平真有狼,狼窩就在新兵營!周老館用酒精燒紅的眼晴狠盯著我好一會兒,接著提高了嗓門,你曉不曉得,以前太平還沒建礦,哪有這么多的磚瓦房、紅磚樓?現(xiàn)在又修起了典式樓、組合樓,竟連農(nóng)村戶口的人都遷來了?多好的環(huán)境條件,多么的熱鬧哇!
說到這里,周老倌嘆了口氣。哪個曉得現(xiàn)在情況會變得這么好,我那個時候根本不知道外面還有世界,我家在這里住了好幾代人了,我弟兄姊妹七個,屬我最小。以前我們這里屬于云南地界,金沙江以北屬四川。我們這個地方全都是荒草刺籠雜樹,不認真分辨還不知有路可走。人家戶都隔得挺遠,幾乎都是同宗族的相住。我們那時很窮,窮得一家人衣裳褲子輪著穿,誰出門誰穿。哼,說起出門,誰都不樂意,這個地方不僅大白天都見不到人,而且路遠又不好走,何況有狼!周老倌說到這里,話停住了,沉思起來。
我們窮呀,全靠老天吃飯,沒吃過大米。我們出門都得帶著火槍,至少三五幾個,回頭看,狼就在后面跟著。路難走呀,從太平過摩梭河,翻寶鼎山到仁和,當天返不了家,晚上不敢行走。我們?nèi)ト屎蜔o非用獵物和糧食去換些鹽巴和幾尺布料,一年半載都不出門。周老倌頓下來,一把拉我轉(zhuǎn)過身。
我說的話,你還相信?你看這新兵營,地勢低洼,野草最深。那高處七棟樓房,那是埋死人的地方。你再往上看,那灰嘎山梁,中間那溝溝就是狼窩。周老倌臉色即刻沒了顏色,接下來講了自己所見。
那年頭,我才十幾歲,狼大白天闖進家里是常有的事。我表叔家的羊關(guān)在圈里,一家人在吃早飯,聽見叫聲,出去一看,兩只羊被幾只狼輪換叼著,追都無法追了。狼兇得很,我老表倆口在房背后刨地,只聽到娃兒慘叫,立馬進屋,娃兒不見了,一望,很遠處,狼進了草叢。
狼窩真的就在那里。周老倌又用手指了指,那年我哥家把妹崽帶到地里,自己只顧干活,沒料到妹娃自己跑一邊玩耍,我哥聽到妹娃哭叫,轉(zhuǎn)身就見被狼叼起往這邊跑了。我哥大喊,我哥幾個操東西趕忙追呀,追到這溝邊,妹娃的聲音早就沒了,溝里頭,好多只狼在狂嚎,還夾著幼狼嗷叫的聲音。
妹娃好乖喲,可憐的妹娃沒了,嫂子氣病了,沒錢也沒法看病,沒多久也死了,哥也瘋了,跑出去,再也沒回來。周老倌哭了,山羊胡抖過不停。天要黑了,我必須回家了,要不,家人要出來找我了。周老倌沒醉,活這大把年紀真不容易?偷摸出來,想著家人?是條漢子!
低垂的天幕夜色漸濃,周老倌趔趄行走彎曲的身影,在我的視線里逐漸遠去,越來越模糊。我的心情不由沉重起來,我下意識又將目光投向黢黑的灰嘎山梁,試著想象自己在與世隔絕的莽莽大山里,過著衣不蔽體,吃糠咽菜,四季刀耕火種,與野獸病魔殊死博斗,過著野人般的生活……
的確,人生初始境況,不能決定人的命運?現(xiàn)在想起來,我的童年不幸,都被國家那陣內(nèi)困外憂與自然災害鎖定?我母親一生所經(jīng)歷的磨難,為撫養(yǎng)兒女付出的一切艱辛,不都與時代相關(guān)?然而我感嘆的是,周老倌幾代人原始的生活,能讓他們無畏艱難困苦,無畏病魔死亡,仍頑強生存,繁衍后代?我還有啥借口和理由去怨怪上蒼,怨怪命運…… 于是乎,狼窩深深地誘惑著我!